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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子淵帶著奇異的心情離開便利商店,刻意在飯店附近繞遠路,這才漫步走到捷運車站。

雖然靠著街道圖就可以知道飯店周遭的環境,但要漂亮地完竟一件任務,反覆用理性推敲「進攻/逃走」的路線,還不如實地走上幾次,呼吸目標附近的空氣,感受實際下手時可能的種種氛圍。

每個時段都有不同的風,不同的行人,不同的街道節奏。

這是專業殺手的謙虛,不管之前的績效多麼輝煌都割捨不下的自我要求。

「剛剛那個女警,怎麼那麼喜歡裝熟啊?」子淵自言自語,進入站台。

善用心理作戰的子淵,對解讀人的語言表情頗有一套。

那女警的眼神,似乎透露著兩種情緒。

一種是天真的興奮,清晰可辨。

一種則是「我知道你是誰的默契」的語言表情。這真是匪夷所思,毫無來由。

「只是個天兵吧。」子淵心想,坐在捷運裡。

……自己連她的名字都還沒問,下次見面時可別將彥琪兩字脫口說出。

子淵看著窗外的大廈。

有了捷運後,在這個巨大的城市移動根本就不需要探出地面,每個人都自願變成土撥鼠。

剛剛來到台北的第一年,子淵常常覺得這個城市就像一座巨大怪獸的內臟機關,機關裡像個密閉的偽迷宮,偽迷宮裡二十四小時吹送人工製造的冷氣,始作俑者的人們尋著牆上的迷宮索引,各自在怪獸的臟器間流動。

捷運裡上上下下的手扶梯有若怪獸的舌,不斷將人們捲起,吐出,送進在腔腸般的隧道裡,繼續短暫又規制的旅行。久了,很容易對陽光感到刺目,覺得沒有人工冷氣的蒸熱地面,有種難熬的疏離。

二十一世紀的花樣越多,人與人……不,或許該說是人與自己異化的方式也就更五花八門。

在這樣的世界底下,通常人活得越有自己的意識,就會活得越痛苦。因為自我的意識不等同於自主的意識。人很難自主。

大部分人的人生,就像乖乖擠在一點也不高速的高速公路上,恍惚卻又焦躁地瞪著前面的車屁股一寸寸推進,前面的車子一推進分毫,自己就忍不住輕踩油門跟進,一秒後又得煞車。

幸運一點的人,就可以坐上緊扣鐵軌的火車,優點是人生什麼時候該進行到哪裡,車票上都印得清清楚楚,我們所要做的不過是睡覺,或是呆呆地看著窗外的風景,記得到站下車就行了;至於缺點,竟就是優點本身。

只有非常非常少數的人,可以造起自己的翅膀,用飛行的姿態睥睨地平線上眾生的匍匐姿態;即使墜落,也能引起地上眾生的讚嘆與惋惜。

想擁有翅膀,卻始終只能喘息奔跑的人,一抬頭,看見翅膀流星劃過三千尺高空,只是徒然增加自己雙腳的痛苦。

殺手也是人。只是殺手這種「人」專司會減少人口的密度。

藉著殺死其他的同類存在,確認自己存在的意義,有著說不出的諷刺。許多殺手因此活得並不快樂,也因此有了職業道德第三條的存在。


「月,你跟我們這些殺手不一樣。你有翅膀,你可以從黑暗的世界飛出,然後不加矯飾地用黑暗的羽毛,去接受光明的掌聲……他媽的大家都很羨慕!」歐陽盆栽曾經這麼說過。

「是。我是很快樂。」子淵愉快回應。


的確如此。

子淵喜歡搭乘捷運木柵線或淡水線,沒有目的,沒有終程,坐到了盡頭再坐回來,有時迂迴反覆了好幾次。不管是捧著本書,或是打開筆記型電腦整理檔案,或只是呆呆地看著窗外直到完全失去焦距,都很好。

比起藍色線裡的土撥鼠,這樣「移動」較像個活生生的人。

木柵線跟淡水線,陽光可以從偌大的玻璃直透進來,而非人造的森冷光線映在乘客的臉上。對子淵來說,只要出太陽,一天的心情就好,來自遙遠熾熱恆星的濃烈的光線在周遭物體間製造出的晃動對比,是什麼也無可取代的自然。

比起這裡,伊斯坦堡的陽光應該有另一種色澤吧。

子淵開始想念他亦師亦友的殺手,吉思美。

自己心中的正義會變成今日的模樣,與吉思美心中正義的姿態,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吉思美口口聲聲說是自己影響了她,卻不知道她在維護可憐孩子的未來時,那辛苦、卻動人的身影,打開了自己的生命。

如果沒有吉思美,今天的自己或許還是個殺手,但卻可能是個陰暗、無情、冰冷如岩的殺人機器吧。肯定不會快樂。

「……」子淵的頭靠著玻璃窗,望著遠處的101大廈。

已經好久都沒有吉思美消息了。看來,流浪真的很容易上癮。

子淵的對面,坐著一個戴著老花眼鏡的老先生。老先生專注地看著半版的社會新聞,上面有一半是關於葉素芬公司掏空案的審理進展,另一半全是關注月這次行動的讀者投書。

讀者投書裡,有的公開相挺月的正義,有的擔心月這次會失風被捕,有的則質疑月這次遲遲沒有動靜,到底會不會辜負社會的期待。

老先生推了推眼鏡,細緩溫吞地咀嚼報紙上關於月的每一個字。老人身體前彎、努力想要進入「正義的領域」的模樣,從身後的窗透出了耀眼的光。

「慢慢來,比較快。」子淵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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