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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渾身濕透的我坐在鋪在地板上的薄薄椰子殼床墊,讀著那莫名其妙的三頁小說。

 

小說裡頭的故事恕我無法轉述,那不是你該知道的世界。但我可以說,僅僅三頁,區區三頁,單單三頁,所描述出來的詭異故事卻讓我極為沉迷,在我還沒來得及思考這東西到底為什麼會塞在我門縫底下之前,我又反覆將這三頁小說看了十多次。一次看得比一次慢。

 

我不斷去幻想,在這三頁故事之前的故事是什麼故事?在這三頁之後的故事又可能發展成什麼模樣的故事?每當我絞盡腦汁對付這個故事,這個故事就蒙上一層厚厚的滾燙黏液,拒絕被理解,於是這個故事就開始變形,變形到我難以辨識自己是如何思考的程度。很明顯我只不過拿到這個故事的一小部分,斷裂的碎片,無前無後,一片虛無飄渺裡的一縷煙霧,抓不住,汲不著,只能短暫相遇,竭神感觸。真的是見鬼了這故事。

 

「不過,怎麼這東西會出現在……?」我看著隱隱透著走廊光線的門縫。

 

我打開門,只看到走廊天花板上那支慘白的日光燈管,以及懸浮在污濁空氣裡的粗糙粒子。剛剛還濕透的我早已乾了身體,送故事上門的信差當然遠去了。

 

太可疑了。知道我租屋在這裡的,只有南韓政府的脫北者管理部門。在這之前我連垃圾廣告單、試閱的爛雜誌都收不到。事實上這只牛皮紙袋上面也沒有寫我的名字,但我卻有一種很篤定的感覺,這個不屬於這個世界的故事,絕對是屬於我的。

 

知道了。我當然知道了。這就是鬼子所說的認證。證明我已一腳踏入死神領域。

 

我將那三頁小說裝回牛皮紙袋,謹慎摺好。一時之間我還不知道該將它放在哪裡,於是我將它枕在頭底下睡,睡夢中還不斷用手指確認它還存在,沒有忽然消失。

 

 

 

第二天,鬼子果然打電話給我。

 

「我拿到妳所說的認證了,依照約定妳要回答我所有的問題。」我看著蟬堡,聞著它散發出來的氣味:「蟬堡,那是什麼?」

 

「那是每一個殺手都會得到的額外報酬。」

 

「誰給的報酬?」

 

「沒有人知道。」

 

「是妳鎖定了我的手機,然後把我的位置交給傳送蟬堡的信差嗎?」

 

「你根本就不懂隱藏自己,所以我當然知道你在哪裡,但很遺憾我並不是提供蟬堡的幕後黑手。事實上你的問題是所有職業殺手的疑問,不過從來沒有人得到過解答。如果你多接到幾次蟬堡的話,也許你會漸漸不在意到底是誰把蟬堡地送給你的。」

 

「……我不懂妳的意思。」

 

「每個殺手在成功完成任務後,都會收到蟬堡,但從來沒有人看過傳送蟬堡的信差,有殺手懷疑信差是惡魔,有人懷疑蟬堡是集體幻覺,不過最多的情況是,沒有人在意信差是誰,也沒有人去猜測蟬堡的作者是誰,只知道蟬堡可以作為一種任務成功與否的確認,而這個確認可說是最公正的達成標準。」

 

「我以前也當過殺手,幹掉過不少人,為什麼我就從沒拿過這種東西?」

 

「我不知道。大概是因為你以前根本稱不上是職業殺手吧。」

 

「見鬼了,我以前可是幹掉超多人的!」

 

「那我就不知道了。」

 

「……」

 

「……聽好了,通常現在我對你說的話,應該是由帶你入行的人跟你說,但你的情況特殊,只好由我代勞。你們殺手當然沒有工會,也沒有公認的組織,不過由於職業特殊,為了生存,長久以來你們當殺手的都有一些集體默契,也就是三大規則,以及三大職業道德。你有筆嗎?我建議你一字不漏地抄下來。」

 

「我會聽。」

 

「三大法則之一,不能愛上目標,也不能愛上委託人。」

 

「白痴才那麼濫情。」

 

「三大法則之二,絕不透露委託人的身分,除非委託人想殺自己滅口。」

 

「委託人想殺我,我就把他殺掉。」我冷笑。

 

「三大法則之三,下了班就不是殺手,即使喝醉了、睡夢中、做愛時,也得牢牢記住這點。」

 

「嘖嘖,所以下了班就不能殺人?這一點都沒有道理,廚師下了班回家難道就不用煮菜?老師下課回家,看到自己的小孩不會做功課難道不會教他一下?憑什麼殺手沒在執行任務的時候就不能殺人?」

 

「你要當一個職業殺手,還是當一個無法控制自己的殺人犯,我無所謂。然後是三大職業道德,第一,絕不搶生意,殺人沒有那麼好玩,賺錢也不是這種賺法。」

 

「這我同意。不過敢搶我生意,我就一槍……不,分好幾槍打死他!」我頓了頓,說:「對了,我暫時弄不到槍,妳應該有管道幫我弄到兩把吧?當然妳不會白做,我會給你錢。」

 

「我不是你的經紀人,不過我可以介紹一個給你,你的經紀人或許願意幫你搞定你需要的這些東西。三大職業道德之二,若親朋好友被殺,也絕不找同行報復,亦不可逼迫同行供出雇主的身分。」

 

「廢話。」

 

「三大職業道德之三,保持心情愉快,永遠別說「這是最後一次」。」

 

「……廢話中的廢話,殺人這種事只要一開始就爽到停不下來,我現在就想殺人,拜託快點告訴我哪裡還有人可以殺。對了,如果有人想殺愛蓮娜,我可以只收一打啤酒的錢。喂?妳有在聽嗎?」

 

「我跟你之間似乎有無法溝通的地方,我會儘快安排一個經紀人跟你接洽,至於你們怎麼合作我管不著,如果你不想跟他合作的話,就請他推薦別的經紀人跟你合作,總之我只負責行動掩護的部份,至於忍受你跟教育你,那是你經紀人的責任。」

 

「……平常我要怎麼聯絡妳?」我看著窗外。


「有事情的話我會聯繫你。」鬼子的聲音很淡然:「等到合作穩定,我才會給你我的聯絡方式。當然了,憑著那一點號碼是休想追蹤到我。」

 

臭美。

 

「對了,妳認識很多殺手嗎?有一個殺手,用的是雙槍,嗯,應該是雙槍……」我忽然想到那一個曾在泰緬邊境潛入軍營、拖拖拉拉幹掉緬甸政府軍一個將軍的殺手。我當然不是想找他麻煩,但我總想知道到底是誰有那種好本事。

 

「依照鬼子的職業道德,我不能跟你透露其他殺手的資訊,他們,跟你,都算是我的雇主,我會從你的報酬裡抽取我的掩護費用,當然抽成多少由我跟你的經紀人報價,視行動難度而定。如果只是簡單關掉與清洗監視器畫面,費用就一般般,但如果牽涉到駭取特定機關的資料,費用就會拉高。總之鬼子有鬼子的行規。」

 

「所以如果我宰愛蓮娜只收一打啤酒的錢,妳就抽三罐去喝,是這個意思嗎?」

 

「如果你的總報酬是一打啤酒,你就得自己解決監視器跟所有電子保全的問題,或者你可以詢問你未來的經紀人,看看有沒有別的鬼子願意為了看你出洋相而降價合作。」

 

「哼。」

 

「作為一個外行人,我猜你昨天在殺掉尼爾之前,並沒有想到許下制約這件事。關於制約內容,你可以不需要告訴我,我也沒有必要知道。所謂的制約,是每個殺手在完成第一次任務之前,都會許下一個對自己解除殺手職業生涯的特定承諾,比如說,在殺滿一百個人的那一天起,自己就不再是殺手。或是起床那天看見窗口出現一條眼鏡蛇,或是喜歡用的牙膏不再生產的那一天,或是發現自己的任務是自己至親的那一天,或是連續便秘超過一個禮拜,不管是多麼奇怪或不奇怪的制約,一旦忽然條件齊備,你就可以不再擔任殺手。殺手當然不是白道,但也不是黑幫,不當殺手,並沒有神祕組織會費心追殺你,你只要自動消失,或是跟經紀人說一聲你不幹了即可,這一行,沒有人勉強另一個人去殺人,或非得接一個單不可。」

 

「為什麼要有制約這個規定?」

 

「制約不是規定,而是一種說服自己的契約工具。殺人,就是讓另一個生命從這個世界上消失,許多人覺得這是一個不吉利的工作,所以不能單純用金錢利益下去計算一切,殺生造孽的這一行很邪門,行事特別講究運氣,我相信只要你持續做下去,就會慢慢明白前輩為什麼要將制約的習慣傳承下去,你那討人厭的糟糕個性也會得到修正。有時候殺手並不會遵守三大規則與三大職業道德,畢竟那都是前輩定下來的規矩,讓大家方便作事用的,但制約都是自己跟自己定的,幾乎沒有殺手會打破跟自己的約定,有人說,那是由死神當見證人的契約。」

 

「不定制約會怎樣?」我冷笑。

 

「你可以當第一個不定制約的職業殺手,以後我就能針對你的下場,去回答別的新手這一題。」

 

「呸!」

 

「就這樣,兩天之內我會轉介一個經紀人給你,你們彼此都看看吧。」

 

 

 

電話結束。

 

我的殺手人生則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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