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劉錚,這是我經紀人的名字,而且是見鬼了的真名……嗯,至少是現在正在使用的名字。在越南出生的劉錚哥以前也是一個職業殺手,厲不厲害不知道,反正也是四處殺人吧,後來制約達到就退出,現在跟韓國人老婆一起經營一間路邊咖啡餐車,順便經手幾個殺殺人的單子,過著接近無聊透頂的日子。
第一次他跟我碰面,互相介紹,就是在他擺在路邊的藍色塑膠咖啡桌邊聊。他不介意我當然也不介意。他的老婆渾不知情我們在聊什麼東西,只是偶爾走過來幫我的杯子添水。
劉錚哥幾乎不提以前他當殺手時的日子,比如他擅長什麼武器,喜歡什麼樣的殺人手法,幹過哪些驚天動地的單子,他都只是笑笑,不論我怎麼逼問,他就是絕口不提。可我隨口亂問他咖啡怎麼煮得那麼香,劉錚哥卻說:「別問你其實不想知道答案的問題,咖啡我來煮,人你去殺就是了。」
「至少可以告訴我你的制約是什麼吧?讓我當個參考。」
「怎麼你制約還沒定嗎?」劉錚哥嚇了一跳。
「還沒。」我的手指輕輕彈著馬克杯。
「順序都亂掉了。」劉錚哥失笑。
劉錚哥說,他的退出制約定得很普通,所以他不介意講出來------那就是將他寫的新詩投稿給最專業的詩集雜誌,並被錄取三次。我不懂,劉錚哥說我當然不懂,因為我又不寫詩,他寫,一直寫一直寫。
「從以前我就一直想成為一個詩人,真正的詩人。打開天窗說亮話,我要能寫詩的話,幹嘛還去殺人呢?」
「那為什麼一開始不寫詩呢?」
「誰說我一開始沒寫詩?我還在越南讀中學的時候就一直寫詩,一直寫一直寫一直寫,寫了幾百首都有了。只是我的詩一直都不被認可,到處投稿都沒人肯收,好像我根本沒有才能似的。」
「會不會就是真的沒有才能?」我倒是不介意說出真相,雖然我根本不懂。
「我也怕啊,整天心煩意亂,煩到非常想殺人。」劉錚哥倒也不在乎我的態度,繼續說:「一般人說煩到想殺人都只是嘴巴說說,嘴砲嘛,但我們這種人就不一樣了,煩到想殺人,當然就去殺人了是吧?我心想,只要有一天我確定自己能夠成為詩人,我當然就不煩了,不煩也就不必殺人了。」
「感覺你也不是外表那麼正常啊劉錚哥。」
「這一行哪來的正常人?」
「……所以你後來投稿投上了?」
「是啊,後來真是大逆轉,我到了南韓這裡殺人後就很喜歡這裡的生活,也就不太想回越南了,所以我就開始嘗試用韓文寫詩,一開始我也不是那麼懂韓文,所以寫得有些詞不達意,不僅唸起來不太通順,有些句子我寫了也不很知道我自己在寫什麼哈哈哈,但不管了,反正我就寫了很多首新詩投稿給韓風文藝,那雜誌可不得了,是文學權威,如果誰的作品在上面發表,就會當做文壇的一份子,也算是在文學界出道了。我投稿了一百多首過去都沒下文,氣餒是氣餒,但不打緊,反正我就是繼續殺人嘛。」
「然後有一天就被錄取了?」
「不管那些雜誌編輯怎麼想,我都是一個真正的詩人,只是既然大家對一個人是不是詩人是用他的作品被不被文壇承認資格的話,那標準……我就是盡力配合嘛。但如果我因為我的詩無法發表在雜誌上,我就停止寫詩,那才是真正對不起我自認為自己是一個詩人的內在渴望是吧?」
「然後有一天你的詩就被登上雜誌了?」
「是的,有志者事竟成,我的詩終於被韓風文藝給錄取了,還真的錄取了整整三次。」劉錚哥清了清喉嚨,說:「雖然你一定不感興趣,不過就當做是純粹欣賞看看吧。嗯……昨夜寒風,紅色的露水潑灑在窗戶上,金屬色的蜘蛛絲飄蕩屋簷上,猶如死者回首致哀。鐮型時針在原子筆上的一點凝思,凝聚,最後進入了禪定裡的冥河宇宙。宇宙裡銀河起落,不過是跨越了風,一場無法言語的風。終點依舊,依舊是原子筆劃在宣紙上的那條破痕。直指門縫。」
「……」我有點呼吸困難了其實。
「這是我第一次被錄取的新詩,詩名叫,不言語。別人或許聽不出來,但你的話,應該可以知道這首詩是某次我出任務後當下寫的吧,寫的是殺人後的特殊精神狀態,一種不應該發生的寧靜吧。」劉錚哥感嘆:「殺人啊,真是讓我文思泉湧!」
「後來呢?」
「後來我在首爾越待越久,韓語當然越來越通順,最後連夢話也都在講韓語之後,我用韓語寫出來的詩反而一首都沒被韓風文藝給錄取了。你說這是不是不合理?」
「所以你現在是一個詩人?」我左看右看,就是有點兒不大像。
「是不是一個詩人啊……我自己覺得是,其實一直都是啊!至少我現在還會在沒客人的時候繼續寫詩,不過那些文壇從沒把我當成一回事,我原先以為只要投稿投中了最有招牌的文學雜誌,我就可以正式出道,出版詩集,到處演講,跟一群詩人喝喝咖啡……原來一直都是我的幻想哈哈哈哈,不過制約這種事就是這樣,搞定了就得走,所以我就這麼金盆洗手。」
是啊,金盆洗手。
然後生活就剩下桌上這杯冷掉的咖啡跟起司蛋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