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記得嗎?讓我們回到故事的一開始,是了,我現在正坐在首爾某間百貨大樓,從上往下欣賞著我一手弄出來的殘局,不由自主想起過去在泰緬邊境我那麼認真跟跳跳說著我一片空白的過去,真是有些懷念。那是兩年前。我們就繼續從兩年前的那場對話開始吧。
我說跳跳啊,其實三年前我第一次擁有記憶,或者說我第一次意識到我弄丟之前所有記憶的時候,我正在一間路邊咖啡廳,桌上是吃喝到一半的比薩和啤酒,當時我的手裡拿著一片比薩,嘴裡也有一些咀嚼到一半的麵包與肉泥,鮪魚口味的。
我整個呆了,我是誰?我在哪裡?我……我是怎麼一回事啊我?
我環顧四周,直覺告訴我我人在歐洲,但在哪裡我完全沒有頭緒,幸好我仔細將自己全身摸了一遍,發現我的身上有幾疊厚實的鈔票,歐元、日幣、美金、人民幣、泰銖都有,其中歐元最多,有兩三捆。我付餐費的時候才發現我向服務生說了一口漂亮的義大利語,我卻絲毫不感驚訝。我對自己的不驚訝才覺得很驚訝。
我在那個完全陌生的城市裡晃了晃,由於那裡環境太過特殊,我一下子就知道我身處的地方是義大利威尼斯,但威尼斯對我而言只有非常刻板的印象,從書從雜誌從電視從電影,而不是來自我曾在這裡生活或旅行過的記憶反射,那種感覺真的非常古怪,因為我甚至不確定我對威尼斯的刻板印象來源,是哪一個國家的書、雜誌、電視跟電影,反正就是一種概念……或殘影?
「好難懂喔。」跳跳的頭都歪了。
「沒關係,不懂就直接忽略吧。」我倒是無所謂。
「那你身上沒有什麼證件之類的東西嗎?」
「完全沒有。」
這是最不合理的一點,我的身上並沒有手機,沒有護照,沒有觀光客最愛的相機,沒有任何能夠讓我自己知道「我是誰」的證件與資料,也沒有來自哪裡或即將前往何處的機票船票或車票。唯一可以確定的是,我很喜歡Avantasia的歌,因為我嘴裡一直在哼個不停,而我不打算停。嗯,就是我常常掛在嘴邊的那一首。
就這樣隨意哼著搖滾,我在聖馬可廣場走了幾圈後,我再度走回那間路邊咖啡廳,我問服務生究竟我是怎麼來到這間咖啡廳的?我是否是個常客?或只是個尋常觀光客?服務生聳聳肩憑不可靠的記憶說,他好像從來沒有看過我,而我點菜時作了些什麼特別的事他也沒印象,總之,我很普通,普通得像所有黃種人在白種人的眼中一樣普通。
像個大白痴,我在威尼斯胡亂遊盪了好幾天,當然我完全不知道自己住在哪一個旅館,或是我根本就是當地人……華裔日裔或泰裔血統的義大利人之類的,總之我找不到地方回去。連我自己都很意外的是,我並不是很緊張,還覺得有些好笑。
我記得我以前看過一部電影,內容大概是一個短期記憶力只有十五分鐘的男人,為了尋找殺害妻子的兇手,一邊調查線索,一邊將搜集到的蛛絲馬跡火速刺青在身上,免得忘記好不容易查到的線索,主角的人生便在拼拼湊湊的復仇火焰裡度過。我的處境跟他既相似又有些不一樣。所以我說自己很好笑,我連這部電影的內容都記得很清楚,連出乎意料的逆轉結局都印象深刻,可我卻記不得我是在哪裡看過這部電影、跟我一起看這部電影的人又有誰、當初看這部電影的時候有沒有字幕……有的話,字幕是哪一國的文字?
「你好囉嗦喔,所以你後來怎麼辦?」跳跳有點不耐煩了。
幸好我還有一些錢,我盡量節制地花用。當地有一些廉價旅館專門讓背包客混日子,我在裡面過了一陣子集體生活。洗澡時我發現我的心口上面有個刺青,挪,就是這個,一條正在燃燒的紅色鬥魚,當然我怎麼刺上去的、什麼時候刺的、在哪刺的、為什麼要刺……哈哈哈幹他媽我當然也不知道。
「不過你會把它刺在上面,一定有很大的意義吧。」
「廢話,那可不是轉印貼紙,是真正的刺青。」
「好像有一點感動耶,那是上一個你唯一留給現在的你的東西耶!刺青!」
「是有那麼一點點感動啦,不過那是什麼意思?我哈哈哈就是想不起來。」
「說不定你是為了一個女人刺的,有點浪漫喔火魚哥!」
「最好是。」
就跟妳說的一樣,那個刺青唯一傳達給我的意義,表面上是「上一世的我」跟「這一世的我」唯一僅有的連結,但實際上真正的意義是,如果我連這個連結代表了什麼都弄不明白,也就意味著「這一世的我」跟「上一世的我」完全脫離關係了吧。反正它既然已經在我的身上,那就繼續留著吧,我也滿喜歡那個非常矛盾的構圖……一條正在冒火的魚?哈哈。老實說,與其那個意義不明的刺青,我情願「上一世的我」留下來的,是多一點的鈔票。
「等到我錢快花完的時候,我找到一份在中國餐館洗盤子的黑工,很沒新意吧?沒身分的人選擇很有限啊。那奴隸一樣的工作我幹了快一個月,老實說我根本不喜歡洗盤子,哈哈其實誰喜歡呢?憋都憋死了。」
「所以呢?」
「所以我一直在找一個離開的理由啊!」
「說到賺錢你們男人就沒有我們女人方便了,我們兩腿一開,錢就來了。」
「也是喔。」我捏了跳跳的大腿一把。
有天晚上我在街上亂晃,看見一個觀光客在大叫他的皮夾子不見了,不過他只是著急大叫,並沒有發現誰是扒手,就只能無止盡鬼吼鬼叫說要導遊叫警察。我就不一樣了,出於直覺------再加上一點連我自己也沒意識到的觀察力,我很快就發現那條街上有三個假裝同樣是遊客的亞洲臉孔扒手正在聯手行竊,他們甚至在那個觀光客悲憤大叫的時候還趁機摸走了導遊放在背包外層的數位相機。
他們得手離場後,我默默跟蹤他們,但我只是純粹想跟蹤,並沒有要他們把東西還給那些觀光客的英雄意圖,更不是弱智地想分一杯羹,我想我當時僅僅是對犯罪的行為感到強烈的好奇。
原來那些扒手並不只有三個,而是一個犯罪集團,成員來自亞洲許多國家,大家一起窩在義大利行竊維生。那三個小偷早就發現我在跟蹤他們,只是不曉得我到底想怎樣,於是乾脆將我引到他們的地盤上去處置。那是一個靠近中國城的街區。我其實早就發現他們發現了我,但我不以為意,大刺刺地跟到了最後。
「結果呢?」
「還有什麼結果?」
結果我被打得很慘,呵呵,我可是被快二十個男人給圍住,當然只有被打的份。不過被痛扁的時候我也沒閒著,我一直在想,說不定我在失憶以前也是一個小偷,所以我才會對他們感到興趣?所以當初我的身上才會都是成疊的鈔票?所以我才會對偷竊的行為缺乏道德感?所以我才會一眼就看出那條擠滿遊客的街上誰是小偷?
我沒有被揍昏。那些小偷畢竟只是小偷,打人只是做做伸展運動,僅僅讓我受到最基本的教訓。他們離開後,我趴在地上休息,慢慢從口袋裡拿出其中一個小偷的護照端詳,哈哈我就知道我頗有天份------不,或者該懷疑是那一個被我弄丟的自己曾受過嚴格的訓練。
那本泰國護照就是我的第一個身分,我動了點手腳,就將照片換成我的模樣,這種以假亂真的技術簡直是專家等級,我卻很有自信自己做得到,也曉得應該買哪些特殊的文書工具才能搞定,嘖嘖,我過去的來歷一定很不簡單,這讓我又想到了另一部電影,男主角叫傑森包恩,這個包恩……
「我不想聽電影的事啦,反正你就是拿著泰國護照跑到這裡吧?」
「是,也不是。我搞定了一本泰國護照,但我還滿喜歡歐洲的,所以我離開那間黑死人的中國餐館開始旅行,東晃西晃大概漂流了至少半年吧。」
「你哪來那麼多錢啊?」
「白痴,我既然有專業扒手的天份,幹一路上當然不缺錢啊哈哈哈哈。」
一路上不缺錢,吃喝玩樂很愜意,我後來又偷到了十幾本護照,乾脆將每一本護照都變更成嶄新又不同層次的我,於是我擁有了十幾個聽起來很風趣的名字,為此我感到心情愉快。我想既然我沒有過去的記憶,也就沒有來自過去的任何包袱,這樣很好,暫時沒有目的地的我很放鬆地成為一個快樂的小偷,除了偷皮夾,偶而還能偷到一些女人的心,還有她們一個晚上的身體哈哈。
在我不斷行竊的旅行中常常遇到不同國家的人,吃飯時我偶而會突然聽懂隔壁桌客人講的話,讓我慢慢驚覺自己的語言能力真他媽的厲害,也對自己究竟是「哪裡人」感到很好奇。不過這種好奇只是一種一時興起,我很清楚我不想真的知道答案。把握當下,就是在講我這種人啦!
事情是這樣發生的,有一晚在匈牙利的布達佩斯,我在一間貴死人的法國餐廳吃飯,當時我一面用昂貴的紅酒漱口,一面觀察一個看起來很貴氣的老女人坐在隔壁桌。老女人的脖子上掛了兩圈閃閃發亮的珍珠項鍊,每一隻手指都戴了一個寶石戒指,不過最吸引我的還是她耳朵上的翡翠耳環,見鬼了真的,那絕對是價值連城的第一等好貨。
老女人似乎正在等人,菜單沒看一眼就放在手邊,左顧右盼,卻也沒露出不耐煩的神色。嘿嘿,放過這種肥羊簡直是褻瀆自己的手藝是吧?這種有錢老女人正在等的朋友,多半也是個樂善好施的大財主吧?耐心是美德,也是專業,我正盤算著應該在什麼時候下手風險最小獲利最大時,顯然有「一個人」完全不在意那些穿戴在老女人身上的珠寶究竟值多少錢。
那把刀,就在那個時候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