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天色越來越沉了,雨要下不下的,悶得叫人透不過氣。

我看了看手錶,還有五分鐘電影就要開演了。


仙女的頭輕輕晃著。我想等一下進場,仙女多半也是縮在椅子上睡她的覺,不過電影院的椅子比較舒服,又有冷氣,平日淺眠的仙女應該會睡得比較香甜才是。

陳祿終於停止摳指甲,打了一個哈欠。


「最近有繼續找工作嗎?」我隨口問問。

「有啊。」陳祿瞇著眼。


其實沒有。


「我前天聽將軍說三角公園附近,有人在找發傳單的臨時工……」我說。

「將軍說的話聽一聽就算了。」陳祿莞爾,臉上充滿了懶得說話的疲倦。


疲倦,或是讓人覺得疲倦,是漂浮在城市裡的遊蕩客共同的特徵。陳祿正緩緩將自己蛹化在幾條固定的生活路線裡,他的活力也隨著存款簿上的數字,一點一滴流失著。

過不久,他就得重新擬定一份「遊民的十大定義」。


陳祿又打了個深……深……的哈欠。


「陳祿,你覺得將軍為什麼老是要扯謊?」我突然有感而發。

「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會說點謊吧?你看陳水扁才跟連戰握手,一轉身立法院就宣佈核四停建,不是說謊是什麼?連戰跟宋楚瑜要來個連宋配國親合,那他們以前互相罵來罵去是不是也在說謊?……他們這群活在政治裡的人一天到晚比賽說謊,而且還是一次吹給兩千三百萬人聽都沒看過他們臉紅,將軍吹幾句算什麼?」陳祿停止摳指甲,漫不經心地回答。

「這樣說是沒錯啦,不過將軍為什麼要編一個又一個很容易就被識破的故事,當作自己的人生呢?」我問,畢竟太容易被戳破的謊言,根本沒有謊言的意義。

陳祿似笑非笑,說:「你整天纏著他說故事,他把真話說完了,只好開始跟你說謊話啊。」

我不以為然,說:「將軍真的說過真話嗎?至少我在他的回憶裡面找不到這樣的東西。他一開始就放棄說真話了。」

陳祿看著我,他嵌在眼珠子裡的瞳孔讓我聯想到金瓜石廢棄的坑道。

「將軍說謊,可是他沒有騙你,一個想騙你的人不會花那麼多時間說那麼多的謊。你也真看不透,你願意聽,他願意講,可以交報告就好了啊。」陳祿。


我搖搖頭,不再說話。


我回想起將軍跟我瞎扯淡時的模樣。


每次,將軍都很用力、很投入,就像一個舞台劇上最受聚焦的演員,所有台詞都已融化在他沸騰的血液裡,澎湃著。


將軍不只稱職地將大時代的悲歡離合、烽火無情展演出來。而且淋漓盡致。

或許將軍真不是在唬爛我,不是在說謊。將軍是在表演,而且是個優秀的表演家,而我是台下的觀眾。負責點故事、點頭,還有點煙。一幕幕的戲碼如滾動的萬花筒將我倆包圍。


這樣想讓我覺得舒坦多了,比起街上有幾個流浪者,將軍的敘事格調就凸顯出某種節氣跟傲骨似的。


那些酒精中毒者平常絕少搭理人,就像一座座自我隔絕的孤島,大概是資源太少不易與人分享的關係吧。他們打破了我「嗜酒人必定豪爽」的刻板印象。但只要我願意請他們喝幾瓶酒,其他人就會聞著酒精聚集過來,跟我廢話幾瓶酒的時間。幾次以後,我就發現我聽到的都是惡意的胡扯,一點意義都沒有的「虛應故事」。

街上的嗜酒流浪人從來不說真話,他們只提哪些人腦子有毛病,哪些人小氣,哪些人幹了什麼醜事,更機八的是,這些人不僅絕口不提自己的故事,連別人的故事也大多是胡亂臆測、胡亂捏造的。

幾瓶酒過後,他們就閉上眼睛,假裝我從頭到尾都沒存在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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