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那時我刻意不刮鬍子兩星期,穿上汗酸味中人欲嘔的格子襯衫,偽裝成叛逆的蹺家青年,一連在深夜的彰化火車站塑膠椅上睡了五天。


我承認剛開始一兩天心裡是相當輕鬆,很有些流浪在浮浮俗世的浪漫。只是五天過去,除了偶而例行公事來趕人的警察,沒有一個遊民主動跟我說話;我甚至也沒有看見誰在跟誰說話,所有應該很有趣的、透露著多層關係與意義的游離階級互動,全都緘默凝滯。


我想主動出擊,每個人立刻躲的老遠,不然就是得了「對不起,我暫時聽不到你說的話」的病。更慘的是,我的背跟頭皮也越來越癢,身上的怪味道透過我的嗅覺侵入我身體裡某個控制意志力的裝置,流浪天涯的憂鬱解放感蕩然無存,我只覺得疲累又空虛。


正當我懊喪到開始思索是否應該換個論文題目時,一個穿著淺藍色襯衫、黑色打褶褲的中年男子,拿了一份剛剛過期的舊雜誌走向我。禮貌性笑了笑,在我身邊坐了下來。

我警戒地打量著他。


「少年仔,你還是學生吧?」中年男子頭上的髮油味很濃,臉上的表情還算親切。

「嗯。」我點頭。

「你是來作研究的吧?好心告訴你,你就算繼續在這邊睡一個月也不會有人來理你的。」中年男子似笑非笑的表情我永遠記得。

「啊?」我坐立難安,不曉得該不該爽快承認。


他當然就是陳祿,一個早已在角落逆向觀察我很久的邊緣遊民。

這篇論文要是由陳祿來寫早完成了,我只需要負責理論填充的部份。陳祿在這個城市遊蕩已久,又跟好幾個遊民有點往來,這是很難得的。


「少年仔,他們都是獨來獨往慣了,就算你扮得再像啊他們也懶得理你,你說,他們理你可以得到什麼好處?而且你根本就不像啊。」陳祿笑笑。

他喜歡用「他們」稱呼他即將成為的那一群人。

「哪裡不像啊?」我把握機會、趕緊用問題纏住這個陌生男子。


任何相關的訪談,只要是訪談,都能寫進我的田野經驗裡。尤其我根本沒有任何訪談。

接下來在兩個多小時的談話裡,我認識到自己的膚淺與愚蠢,以及過多的不必要。


陳祿說,我種種刻意的落魄打扮與行為根本不符合我的年齡……像我這種年紀的傑出蹺家青年,如果不去網咖附近逗留,也應該在彈子房前蹓躂才是,就算無所事事在街上倒立走路也好,總之就是不應該整天暮氣沉沉在火車站前偽裝發呆。


最明顯的錯誤在於,我的眼神有種不該的神采。一種「在找什麼東西」的神采。

而「他們」其實並不打算找什麼東西。


「什麼也不打算找嗎?」我詫異問道。

「找什麼?」陳祿反問。

「……找鋁罐還是寶特瓶啊?」我搔搔頭,頭實在癢得一塌糊塗。

「少年啊!會找鋁罐跟寶特瓶的人哪叫遊民?那叫做拾荒……」陳祿笑的很斯文,然後肚子就咕嚕咕嚕叫了來。


後來,我爽快放棄臥底在遊民裡的浪漫計畫,請陳祿到麥當勞吃了一頓。從此我升格為總指揮官,有了一個很合作的線民。

透過他,我認識了將軍跟仙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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