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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少四壯20,偷渡進監獄的夢

上禮拜去台北某文學營演講,課後一個文學前輩捲了份報紙到教室找我,我們坐在教室後的石階上,前輩跟所有的前輩一樣,點了根菸當故事的起頭。

前輩主動提起我在三少四壯專欄裡寫的「紙箱國」系列報導,他說三十幾年前就有紙箱國的存在,但地點不在彰化某天橋下,而是在台北某河口堤岸旁,現已改建為河濱公園。

「那時黑草男就在了嗎?」

「管事的也是叫黑草男,不過肯定不是現在彰化的那個。」

當時的紙箱國,是個非常祕密的,不成組織的組織。知道的人很少,不管是買夢的還是賣夢的,跟現在比起來都少得可憐。

有個自美學成歸國的哲學系留學生,因為所學不被當局接受,找不到工作,只好窩居在紙箱裡胡亂寫稿,睏了就倒頭大睡,然後把夢賣給初代黑草男(就這麼勉強稱呼他吧)換幾口飯吃。

留學生的夢多采多姿,跟前去賣夢的其他人大不相同,他的夢境在當時白色恐怖的政治氣氛中尤為自由前衛,慢慢在小眾間造成一股流行。許多人都因為夢了他的夢,上了癮,導致那位留學生的夢供不應求。

「當時,我也迷上了他的夢,徹夜排隊也想夢他一場。」前輩微笑。

那些買夢的人漸漸思想有了不同,不僅開始質疑政府,有些行動派甚至辦了雜誌抨擊當局。就當黨外運動剛開始興盛的時候,警備總部就開始打壓,開始抓人,那位什麼事也沒做的留學生,竟因黨外雜誌文章不斷引述他的思想、他夢境裡自由國度的形貌,被警備總部列為最危險的思想犯,不經審判就將他關進牢裡。

倒楣的留學生給刑求了兩年,終於捱不住,胡亂認了叛亂罪,政府於是大大方方贓了他個無期徒刑。

「這位先知還真倒楣。」

「......我們所有人都很難過,他啟發了我們,卻因此下獄。」

我們齊聚紙箱國開會決定,如果此人有朝一日重見天日,我們一定奉他為領袖,因為他早就是了。在那之前,我們必須儘可能幫助他渡過獄中的苦悶人生,以免他懷憂喪志,意志上先一步墮落,那麼思想也就會裹足不前了。

囚禁政治犯的監獄管送物品最是嚴格,但我們只是不斷郵寄空紙箱給獄中的先知,紙箱裡擺了幾個橘子當作掩飾,獄方不疑有他,只是檢查了橘子就整箱交給先知。

「箱子裡裝的其實是夢吧?」

「正是夢。」

我們為了保持先知的思想能力,每個人都大量閱讀從國外偷渡進來的思想禁書,西方自由民主制度、政治學經典、社會學典範、國際新聞,然後輪流躺在紙箱裡儲存夢境,藉由夢境將最新的資訊傳遞給先知。

一年又一年,十年,又十年。

「先知不愧是先知,每次他將我們的夢做了一遍後,就會躺在紙箱裡將他最新的思考填進紙箱,賄賂獄方將看起來無害的空紙箱寄還給我們。」前輩悠然神往:「於是我們也能夠在鐵絲網外,持續接受先知的啟迪,也讓更多的後進小輩成為黨外運動的中堅。」

藉由夢,監獄不再是囚禁思想的牢籠。

後來總統病逝,先知經由特赦被釋放,我們大受振奮,黨外運動如火如荼展開,政府漸漸畏懼我們的力量,不得不給予妥協,釋放權力。但也因為人多口雜,思想上也不再一致,派系分明,內鬥不斷。

幾年後,我們終於取得了政權。

有人狂喜當了總統,有人想要罷免總統,有人忙著貪污收賄,有人揮霍特權。

------我們唯一共同的信仰,就只剩下先知了。

「但,先知卻不再做夢了。」

前輩感嘆,我追問為什麼先知不再做夢,前輩卻只是看著菸屁股上的餘焰。

「那,這個先知現在還在嗎?」

「還在,老態龍鍾,我們苦苦哀求他再做夢激勵我們,他卻只是發呆。」前輩的眼神迷離,說:「他不停地重複,他最美好的夢,已經在監獄裡做完了。」

菸到了盡頭,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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