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手,末路花開的美夢
(1)
天橋上,一支菸孤孤單單點著。
男人站在橋上,瞥眼看著那支似乎是被放在扶手上的菸。
還是一樣的天黑,還是一樣無法看清前方。
空氣中充滿了尼古丁的焦味,眼前的濃霧似乎來自那一支正在燃燒的菸。
好幾次睜大了眼,男人依舊看不清前方的煙霧繚繞裡藏了什麼人,什麼怪物。
或是一道什麼樣的神祕謎題,給藏在了橋的另一端。
明明知道是在做夢,卻無法憑藉著意志力改變這個夢境裡的任何狀態。
男人只是無奈地在煙霧的這頭站著,坐著,蹲著,躺著。
時間在夢境裡是一個奇特的概念,但不管過了多久,對男人來說都是一種煎熬。
枯燥。
終於,男人的忍耐力給逼到了極限。
男人往前走,走進了霧裡。
(2)
不夜橙在陌生的床上醒來時,心中一片空洞。
這是他唯一的夢。
唯一的,屬於自己的夢。
床頭沉默的電子時鐘告訴不夜橙,他的忍耐力只剩下三個小時又十一分鐘。
區區三小時又十一分鐘,就忍不住走向天橋的霧裡……
刷完牙,洗了個勉能醒神的冷水澡。
到樓下吃了個馬來西亞風味的早餐,塗滿Kaya與牛油的烤土司,一片半熟蛋,一杯白咖啡。
用最慢的速度游泳了一個小時,然後又沖了一次簡單的熱水澡。
回到房間,不夜橙慢慢將客房服務送洗回來的衣服,收進放在窗下的行李箱裡,一件一件疊好。每條內褲,每雙襪子,每條領帶,都依照顏色的深淺妥善地歸類,放好。
闔上行李。
這一趟出差到吉隆坡太久了,真的太久了。
五個禮拜下來,不夜橙對於這個極度單調的夢境已到了完全無法忍受的程度,如果今天晚上再經歷一次千篇一律的天橋迷霧,頂多就捱兩個小時吧。
坐在窗邊,臉倚著從對面大樓反射過來的陽光。
「……」不夜橙看著停在窗外窄小陽台邊邊的,一隻慢慢散步的小雀鳥。
不夜橙將一片蘇打餅乾的角捏成碎片,散倒在窗邊。
小雀鳥搖搖晃晃走了過來,低頭啄食。
「嗯。」不夜橙凝視著小雀鳥細小的眼睛,覺得焦距已經有點鬆散。
嚴重睡眠不足的不夜橙很清楚。
今天,若非死神的最後召集,就是自己崩潰的臨界點。
「再見。」不夜橙看著小雀鳥飛走。
阿密爾。
阿密爾必須死。
(3)
計程車上。
後座,不夜橙靜靜地在腦中複習著這一陣子嚴密湊整出來的資訊。
阿密爾。
馬來人,男性,四十七歲,是吉隆坡三十四個幫派之一的塔塔克幫的,老大。
塔塔克幫的實力大概位居吉隆坡黑幫的中段,跟其他黑幫合資了二十五個賭場跟十七間酒吧,獨資經營了兩間底層妓院,一間拳擊館,一間健身中心,五間便利商店,跟一間專門用來洗錢的汽車材料行。塔塔克幫是腐化吉隆坡的毒瘤之一。
阿密爾必須死。
一個惡霸必須死,這單子還是跟正義感無關。
一個惡霸必須死,往往是另一個惡霸下的單。
惡霸殺惡霸,不過是爭權奪利,就這麼簡單。
這是一份工作,不需引以為傲。
保持對職業內容的專業不評論,才能在執行不是殺死惡霸的單子時也能坦然。
該怎麼做呢?
居高臨下用狙擊槍遠遠噴掉阿密爾,的確是一個非常不錯的想法。只可惜不夜橙自己對狙擊的技術並不在行,如果那個傳說中的「鷹」是把高空狙殺做到最完美的典型,那麼,不夜橙認為自己連及格的邊都摸不著。這個想法並不存在他的策略裡。
得靠近許多。
下了計程車之後,不夜橙刻意多繞了一點路觀察環境。
跟昨天一樣複習危急時的撤退路線,把更多的可能性實際用腳走出來。
不夜橙慢慢地走著。
耐心是不夜橙在工作上不得不必須的特質。
耐心可以彌補沒有鬼子支援的不足。
五個禮拜以來的連續跟監與調查,不夜橙反覆確認過了------要宰掉阿密爾,就不可能只宰掉阿密爾一個人。
阿密爾的身邊隨時都有十幾個保鏢跟前跟後。
在戒備森嚴的賭場殺阿密爾,死掉的倒楣賭客至少超過十個,保鏢勇敢一點的話得死一打,貪生怕死的話大概就兩、三個吧。過程中自己也難免受傷。
在酒吧裡殺阿密爾,至少得陪葬十二到十五個人,這還不計因此被流彈波及的意外傷殘。在酒吧的廁所殺阿密爾,離開的時候運氣好只會多殺八個保鏢,運氣差就得轟掉十幾個人的腦袋開路。在酒吧後巷幹掉喝醉了獨自在牆上尿尿的阿密爾,則有機率上的微乎其微。
不夜橙向路邊的攤販買了一瓶橘子汽水。
他一邊喝著汽水,一邊走進巷子裡的巷子裡。
不刻意裝扮,也沒有多餘的遮掩,不夜橙走路的樣子就像尋常的路人影子。
說到機率,阿密爾幾乎沒有親自打理過妓院。
用來洗錢的汽車材料行可說是最重要據點,阿密爾一個月只去一次看帳,但每次去看帳,去搬運現金,陣仗之大連都衝鋒槍叫上了好幾支,無法接近。
便利商店位於熱鬧的市區中心,無法掌控的因素太多。
拳擊館是毒品交易的暗門,在那裡做事很容易牽扯到其他幫派,即使現場死的人少,亂七八糟的連鎖效應恐怕會拖下幾十條人命。
至於健身中心。嗯,健身中心有很多警員都是裡面的高級會員,下這張單子的幕後老闆特別註明絕對不要驚動警方,以免節外生枝。
不過還有一個地方。
在情婦的床上幹掉阿密爾,則只需要多花五個人的命。
耐心是不夜橙在工作上不得不必須的特質。
耐心可以慢慢幫助不夜橙找到心中的最佳殺戮算式。
阿密爾只有在私會情婦的時候才會冒險一個人,不帶任何保鏢。
那個妖豔的情婦其實是阿密爾某個在槍戰中過世的忠心小弟的老婆,阿密爾為了不難解釋的面子問題,或者更不想讓其他跟班懷疑當初這個小弟的死因,阿密爾不想讓幫派的人知道他跟這小弟的老婆有一腿。
而,大概是出於對「安全」這個概念的幻想,阿密爾隻身前往私會情婦的時間,一定是白天,黃昏之前一定會穿上褲子離開。
私會情婦的時間並不固定,並非這個黑幫老大不想留下規律的作息致命傷,而是跟阿密爾褲襠裡的老二什麼時候忽然硬起來比較有關吧。
白天就一定安全?
只要對安全有一個時間上的想像,一種臆測,往往就是死神刻意留下的盲點。
不夜橙將空掉的玻璃瓶輕輕放在垃圾桶邊。
不夜橙爬上了一根水管,像貓一樣溜上了一間不起眼的民房屋頂。
來到屋頂就簡單了。
適當的跳躍,均勻的節奏,他在密密麻麻緊鄰的屋頂上平實地慢慢前進。
是啊,大白天的確很安全,只有幾隻受到驚嚇的貓注意到不夜橙的不尋常舉動。
不夜橙來到了目標地點。
前天的此時,不夜橙也來到這裡。
然後走了。
昨天的此刻,不夜橙也躲藏在這天台。
同樣入了夜便默默消失。
耐心是不夜橙在工作上不得不必須的特質。
但無限次重複的夢境是不夜橙耐心命運的天敵。
無功而返對外出多日的不夜橙來說,已經越來越無法承受,理智的線隨時繃斷。
「真想好好睡一覺。」不夜橙靠著牆壁,往樓下看。
運氣好的話,除了阿密爾,這裡只要多死五個人。
門房,兩個管家,情婦。當然還有……提供這寶貴資訊的,那個受不了嚴刑逼供的,情婦的私人廚師。此時此刻他的屍體應該還沒被警方發現吧。
話說,不夜橙來到吉隆坡的第一天晚上,就在一場刻意製造的衝突中弄到了槍。
第三天晚上就可以幹掉阿密爾……如果不計一切代價把其他人往死裡拖的話。
為了評估出如何在殺死最少人下把單子完成,不夜橙多待了快五個禮拜。
最後的決定對情婦非常過意不去,但,這是一個殘酷的數學問題。
其他人的人生並非螞蟻般的微小存在,牽涉進來的人命越少越好……
不夜橙的眼睛亮了。
阿密爾私下開的那輛低調的綠色破車停在巷口。
(4)
當不夜橙從情婦的房子走出來的時候,已經洗好了手。
他的表情看起來有一點高興。
坦白說,如果今天阿密爾再不來打砲的話,嚴重失眠的不夜橙不得不考慮衝進酒吧硬幹的方案,那麼五個禮拜以來的觀察就成了徒勞無功的自我欺騙。
謝天謝地,阿密爾的老二終於硬了。加上其中一個管家請了病假沒來打掃,讓不夜橙的狙殺算式少了一個人,真是意外收穫。
惡霸阿密爾躺在浴缸他自己的血裡,手裡拿著剛剛用來處理這房子裡一切悲劇的槍------把情婦在床上爆頭,把門房與管家一起擊斃在儲藏室,再用最後一顆子彈從後方高難度地把自己的腦袋轟掉,結束疑似惡貫滿盈的一生。
不把廚師算在裡面的話,剛剛這房子一共死了四個人。
這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樣的離奇故事,就交給警方跟記者聯手當編劇了,反正這種開放式的結局不在雇主的要求之內,算是不夜橙的隨手相贈,而警方為了不想點燃幫派復仇的導火線,想必也會胡說八道出一個不差的故事。
不夜橙搭上一台空蕩蕩的公車離去。
完成任務的他身心滿足,額頭頂著車窗玻璃,頂出了一個筋疲力竭的朦朧印子。
從飯店櫃檯領取了寄放的行李,招了一台由華人開的計程車。
司機從後照鏡看清楚了不夜橙,大家都是華人,頓時露出親切的笑。
「先生,你從哪來啊?」
「台灣。」
「這次來馬來西亞幾天?好玩嗎?」
「沒怎麼逛,就只是一般出差。」
「是嗎?都吃了什麼東西啊?」
「什麼都吃,隨性。」
夠了,不夜橙打了個拒絕說話的冗長喝欠。
機場。
一切如常地,在任何麻煩形成之前順利從海關手上接過了剛剛蓋章的護照。
飛機還沒起飛,完全放鬆了的不夜橙一閉上眼睛,就累得睡著。
(5)
不意外,又是這個夢。
又是這座天橋,也還是那支菸孤孤單單點著。
不夜橙站在橋上,瞥眼看著那支似乎是被放在扶手上的菸。
還是一樣的天黑,還是一樣無法看清前方。
空氣中充滿了尼古丁的焦味,眼前的濃霧似乎來自那一支正在燃燒的菸。
即使如此懷疑,不夜橙也試過將菸彈開,彈開了好幾次,但每一次少了菸對整個夢境也沒有任何改變,這次也就任憑它繼續燒著吧。
面對煙霧,不夜橙依舊看不清前方的煙霧繚繞裡藏了什麼玄機。
明明知道是在做夢,卻無法憑藉著意志力改變這個夢境裡的任何狀態。
「無論如何,這次一定要睡久一點。」
不夜橙無奈地在煙霧的這頭站著,坐著,蹲著,躺著。
時間在夢境裡,對不夜橙來說是一種很過分的煎熬。
枯燥。
終於,不夜橙的忍耐力給逼到了極限中的極限。
不夜橙往前走,走進了霧裡。
「先生,喝點什麼?」
空服人員親切地推著餐車,經過剛剛開下眼罩的不夜橙旁邊。
雙眼佈滿血絲的不夜橙要了一杯水。
毫無胃口。
看了錶,時間不過才過了一個小時又三十七分,顯而易見忍耐力已瀕臨崩潰。
口乾舌燥,飽受折磨的肝臟也快燒焦了吧?
即使如此,不夜橙拒絕馬上闔眼,再度進入那一個枯燥的夢境地獄。
不夜橙將眼罩塞進座位前方的時候,發現一紙突起的牛皮紙袋放在購物雜誌前。
他笑了。
每次,每次都發現不了這個牛皮紙袋是怎麼偷偷地來到自己身邊的。
牛皮紙袋裡裝了三張紙,紙上漂浮著充滿魔力的文字,書寫著來歷不明的故事。
位於高空兩萬公尺上,死神捎來,獨屬於殺手的私密慰藉。
斷裂,浮游,詭異絕倫,莫名其妙。
每一個殺手剛剛完成任務的時候,都會收到一份名為「蟬堡」的故事。
蟬堡是極為奇特的小說,絕大多數的時候都是從門縫底下被送達,遞件者不詳,也肯定不祥,遞件的目的無人確實參透,蟬堡究竟是誰的創作也沒有人知道答案。
這份裝在牛皮紙袋裡的小說都僅僅只是其中一個章節,有些章節熱鬧精采,有些章節索然無味,有的扭曲黑暗,有的意義晦澀,有的平鋪直白,每一個懸浮在異世界裡的章節,都像蜘蛛絲一樣彼此連結。
故事與故事彼此連結,也連結起了每一個活在死神眷顧下的殺手。
有人說,從未有殺手蒐集全整套蟬堡的故事。
也有人說,曾經有殺手得到過全套蟬堡,因此領悟了傳說中的槍神奧義。
有人言之鑿鑿,蟬堡蒐集齊全的一天,意義等同於達成制約,必須果斷隱退。
更多人相信,蟬堡根本不可能蒐集齊全,因為幕後的書寫者根本停不了筆。
有的殺手認為,從門縫底下收到的蟬堡僅僅屬於自己,獨一無二,不宜拿來交換。
但也有殺手努力嘗試跟別的殺手交換自己得到的章節,好擴充對蟬堡的了解。
無論對蟬堡的故事或是創作幕後的種種臆測有多大的歧異,在任務完結後品嚐神祕的蟬堡,絕對是每一個殺手的期待------那意味著平安歸來。
困頓不已的不夜橙像是看見了一滴名為毀滅的希望。
現在的不夜橙,身上的每一吋皮膚都還帶著死亡的氣息,彷彿閉上眼睛也能透過指尖的奇特觸感去閱讀故事的內容,讀起來特別冷冽,特別尖銳。
這個失夢的殺手,就這麼在昏暗的座位上讀起了他的額外報酬……
(6)
廢棄的天橋下,是一排年久失修的老鐵道,早已無常人經過。
鐵道上稍微值錢的鐵片鐵架,早已被拆走變賣,只剩下腐朽的枕木。
天是黑了。
這裡的天黑,比這裡之外的天黑還要深沉,還要墨邃。
或許這座廢棄天橋下瀰漫的黑,就是幾萬個夢境集體沉澱的潛意識顏色。
幾百幾千個紙箱在天橋下堆疊成山,城牆似地高高矮矮相連互構,形成一個不規則的堡壘,邊界著這個只屬於自己的國度。
紙箱國。
一個穿著老舊黑色皮衣的男人坐在這一片紙箱間,慢條斯理抽著自己捲的煙草。
皮衣明顯不合襯,略大,表皮陳舊龜裂,每條細微的裂痕都吸滿了經年累月的煙草味,附著在這男子的金邊墨鏡上的,是一層均勻綿密的灰塵,似是菸垢。頭髮看似慎重其事抹了髮油,卻被頭皮屑與古怪的氣味聯手出賣,協調了整個人出場的一致氛圍。
沒有人需要知道他的名字,只管叫他,黑草男。
黑草男不像世外高人,亦非紙箱國裡的王。
他抽菸吐菸的散漫神態,更像是一個唯利是圖的皮條客,從容不迫地在世俗的邊緣裡市膾地活著------黑草男為所有人仲介他們最深層的渴望。
來到紙箱國的原因很多,不需要理由的人也不少。
不夜橙的理由寫在疲憊不堪的臉上。
飛機在台灣一落地,行李一到手,不夜橙就招了計程車趕來這裡報到。
礙於崎嶇路況,計程車停在距離紙箱國最靠近的地方,仍有一小段距離。
憋尿憋壞了的人,一知道廁所近了,原本還能撐一陣子的的膀胱一下子就爆了。不夜橙遠遠一看到廢棄天橋,千錘百鍊的意識馬上渙散成沙,呼吸粗重到彷彿可以嗅到他體內那夢窮極無聊的爛味道。
搖搖欲墜的不夜橙拖著笨重的行李,沿著破損的鐵道加速又加速地走著,聽那喀啦喀啦的聲音,感覺行李箱的輪子都快給震壞了,但不夜橙幾乎是必須靠著行李箱的架子,才能勉為其難撐住身體前進,還非得是這種十萬火及的速度不可。
不夜橙鬆手的時候,他整個人幾乎撞上了黑草男剛剛吐出的污濁煙霧。
「這次要不要指定?」黑草男打量著好久不見的常客。
兩眼充血,頭髮凌亂,還沒開口就聞到嚴重失眠引發的口臭了真是。
「要,要指定。變化多一點的。」不夜橙用力睜大眼睛。
看來是崩潰邊緣後逆發的極限期待啊。
「級次?」黑草男很樂意仲介一筆好買賣。
「最頂級品,完全新鮮。」
黑草男搖搖頭,用指間的菸卷划向遠處的一個紅色大紙箱。
紅色大紙箱的旁邊,還堆著兩個同樣巨大的紙箱,一藍一綠。
「今天三個最頂級品都被那個作家給包了,他正在其中一個箱子裡夢著,他醒來之後還要連續再夢兩個頂級品。肯睡覺的,都是好客戶啊。」
「什麼作家?」專業的不夜橙竟目露兇光。
「作家便作家囉,半夜睡不著覺,來這裡買靈感。」黑草男不感興趣。
有什麼稀奇?畫家,作家,導演,編劇,作曲家,演奏家,詩人,設計師,電視製作人,一大堆搞創作的人都在這裡頻繁出現,都是好客人。
「我買下另外兩個。」不夜橙努力打直身體。
黑草男失笑,這個常常來報到的傢伙真的快失控了。
「你知道規矩。」黑草男必須嚴肅地強調。
賺錢靠機運,成功靠信譽。
紙箱國,就是講一個先來後到。
「……除了那三個頂級品之外狀況最新鮮的夢呢?」
「試試這個。」
黑草男踢了踢腳邊的一個綠色紙箱:「最近很受歡迎。」
「很受歡迎?」不夜橙皺眉:「那不就是說很多人都買過的意思嗎?」
「我是說,這個賣夢的人最近賣的一系列夢,都很受歡迎。試試?」
「哪一種類型?」
「確定要我提示?還是別了吧,自己體驗看看。」
黑草男瞇瞇眼,夢的懸念不就是買夢者的渴求之一嗎?
不夜橙深深吸了一口氣。
不,他不想知道。
他只是非常希望,在連續嚴重少眠的數日後,可以得到一個令人安慰的好夢。
「多少人夢過?」不夜橙的眼角滲出疲倦的淚油。
「你買的話,大概是第三個。」黑草男瞥了一下那綠色的大紙箱。
紙箱上沒有任何記號,也沒有什麼顯著特徵,但黑草男絕不在交易上騙人。
也從來沒有人懷疑過黑草男的判斷。
「這裡難道都沒有……兩次以內的品級?」
「相信我,這個賣夢的怪傢伙做的夢,即使睡到第五次都還有一定的驚喜。」
「多少錢?」
「才第三手,算你兩千八。」
「……成交。」不夜橙嘆氣。
在馬來西亞失眠了五個禮拜,好不容易結案歸來,第一個像樣一點的夢,竟然是個三手貨。下次絕對不出遠門了。絕對。
黑草男用美工刀切開封住紙箱的透明膠帶,令不夜橙整個人蜷曲進去。
「最好跟你保證的一樣。那麼值得。」
箱子裡,姿勢如嬰兒的不夜橙看著手拿膠帶的黑草男。
「不就是夢嘛,沒什麼保證不保證的,終究要醒。」
黑草男從外面重新用膠帶封好紙箱。
黑草男將那支未熄的菸捲放在紙箱上頭,煙霧一線縷縷上飄。
「送君千里,終須一夢。」
夜色更沉了。
(7)
首先是聲音。
噪音。
非常吵雜的一個地方,篤定是男大學生的宿舍吧。
人來人往,有人大聲嚷嚷,有人嘰嘰喳喳,空氣裡充滿了汗臭味。
即使是第三手的舊夢,夢境還保持了頗為穩定的氛圍,即使兩排房間中的走廊有些彎彎曲曲,天花板有些漂浮,不知道距離夢境主人的精神起點還有多遠,但目前看起來整體的輪廓還算清晰,不愧是黑草男的品質保證,驗證了夢境主人濃烈的創造力。
但就是吵。
莫名其妙彆扭的吵。
雖然聲音不大,氛圍裡卻有充斥著一種令人難以忍受的,不知所謂何來的煩躁。
幾個正要出門打籃球的大學生,在走廊上與不夜橙錯身而過,彼此歡笑吆喝的聲音重擊著不夜橙的耳膜,一錯身而過,再走個幾步就漸漸消失在不夜橙的背後,脫離了夢境主人的潛意識範圍。
此時,不知道發自哪裡的廣播聲從四面八方滲透進來,猶如破裂的水管,迅速蔓延在走廊的每一滴聲音氛圍,不夜橙不自在地摀住了耳朵,卻無力抵抗夢境主人的「已造意識」,只能加快腳步。
越走,就越確定這裡是大學宿舍。
只是除了青春氣息,更多的是不尋常的壓迫感。
校舍走廊的牆壁上貼滿了各式各樣的公告與海報,圖案,文字,不夜橙沒有仔細看內容,卻被不是很窄的走廊、也不是特別低的天花板,給夾得有些喘不過氣。
「說不出來的奇怪。」環顧四周,不夜橙有些警戒。
會有怪獸,或鬼魂忽然朝自己衝過來嗎?
雖然不管出現什麼都構不成真正的傷害,但不夜橙很討厭突如其來的驚嚇。
話雖如此,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在別人的夢裡也只能順應夢中的想像與設定,在已輕確定了的劇情裡無法逃脫,也沒有能力改變夢中的一切,只能待到這個夢境完全結束的時候才能醒來。
「總算可以睡久一點,真不想把休息花在惡夢上。」不夜橙有點惱火。
面對這個帶著敵意的夢,他戒慎警備地放慢腳步。
畢竟進入過上千個陌生人夢境,不夜橙直覺認為,這個充滿莫名壓迫感的夢,並非第一人稱的夢,而是客觀視角的夢感。
不夜橙喜歡第三人稱視角的感覺,這個視角可以讓不夜橙擁有更多的適應角度。
不夜橙皺著眉頭,往前走,順著夢境越來越清晰的輪廓線,尋找這個夢的主人。
越往前走,感受到的空間就越穩定,氣氛越真實,壓迫感卻越來越強。
應該是左邊這個房間吧?
這門的後面透著強烈的意識能量,儼然就是夢的起點。
不夜橙一踏步,輕鬆穿越了實際上並不存在的門牆,來到房間裡。
只見一個蓬頭垢面男大學生,呆呆地在趴在地上,振筆疾書。
他的姿勢很狼狽,他的眼神很焦慮,他手拿鉛筆的姿勢像是緊握一把刀,朝滿地的測驗紙不停地刻、刻、刻、刻、刻、刻、刻、刻!
「你就是夢的主人吧?」
不夜橙感覺到,這個夢境的能量超乎想像的濃烈,全來自趴在地上的這個男孩。
男大學生當然沒有回答,依舊歇斯底里的刻字……只是刻著單純的數字。
不夜橙蹲下,隨意翻著地上那一張又一張散亂的測驗紙,紙上寫著:「2026,2027,2028,2029,2030,2031,2032,2033,2034……」數字規律地往上堆疊,毫無特殊之處。
全身大汗淋漓,捲捲的頭髮全濕了,男大學生顧不得眼鏡已垂到了鼻頭,還是以蜷縮的怪姿態,賣力地把數字往下刻下去,每一道阿拉伯數字的筆劃都刻得非常辛苦,明明就是簡單的數字邏輯,卻像是高等微積分算式一樣難解。
牆壁上用蠟筆寫滿了「正」字,一開始還很端正,到了中間開始歪歪斜斜,最後幾個「正」字卻扭曲張狂起來,一股難以屈服的爆發力,快要漲破「正」字的結構似的。
明明就已是第三手的夢,這個房間,這個男大學生,這些刻滿數字的測驗紙,這些塗滿「正」字的牆壁,所散發出來的壓迫感超強,幾乎連不夜橙的臉皮都給隱隱吹動,真難想像如果是第一手的夢境所爆發出來的魄力,一定十分驚人。
不。
不夜橙發覺,整個夢境空間的壓迫感並非來自眼前的房間事物。
剛好相反,壓迫感來自於房間外的一切。
而蜷跪在地上刻數字的男孩所散發出來的意識力量,恰恰是抵抗夢境壓迫感的最後防線,每一個刻在測驗紙上的數字都默默發光,溫暖著不夜橙的皮膚。
不夜橙蹲在男大學生旁邊,明顯感到安心,但只要將頭一轉向房間外的方向,就能體會到那股壓迫感,已經強大到連牆壁的結構都漸漸扭曲起來。
巨大的壓迫感從四面八方朝男大學生瘋狂擠壓,卻被男大學生滿地規律遞增的數字形成的防護罩,硬生生給彈了回去,令不夜橙嘖嘖稱奇。
每一場夢都是從無到有的探險,為了確認那些壓迫感所謂何來,不夜橙站了起來,這一次不再穿牆,而是試著扭轉房門手把……
「咦?」
不夜橙發現,這個手把並非圓形,也非橫條,而是一個不規矩的多角形,用力一轉,根本無法轉動,不夜橙稍微遲疑,用力往前一頂,門竟然往上拉開。
好吧,夢境原本就充滿了各種超現實。
一站在走廊上,一張海報正好就貼在對面房門上,是一張……莫名奇妙的?
「在寫些什麼東西啊?」不夜橙瞪著那張海報。
海報上的字圈圈來圈圈去,完全不是中文,卻也不是任何真正的字體。沒有韓國字的符碼感,也沒有阿拉伯文的音符感,當然也遠遠不是英文的邏輯結構,百分之百就是超級鬼畫符。
頭一撇,走廊上的每一張海報與公告上面寫的「文字」都不是「文字」,而是規律失墜的任性塗鴉,而原本應該好好排版的圖案也全都是糟糕透頂的抽象畫,不曉得在表達什麼。
一抬頭,天花板上的燈管有的彎彎曲曲,一條條像發光的蛇,有的燈成塊成球,沈重昏暗的光線死命地拉著天花板向下低吼。
「看得我眼睛好痛。」不夜橙緊瞇眼睛,噪音卻透腦而入。
不同寢室的門板後面,傳來沒有旋律可言的怪吼怪叫,震耳欲聾的噪音刮起了暴風,轟隆隆吹向不夜橙身後的房間。
那可不是一般的亂吼亂叫,即便使盡了全力摀住耳朵,還是擋不住沒有章法的噪音衝進腦子裡的夢境設定,不夜橙不由自主往後退了一大步,又重新回到了房間。
男大學生依舊跪在地上,歇斯底里地刻著數字。
「80942,80953,80954,80955,80956,80957,80958,80959……8095……80960……80961,80962?80963,80964,80965,80966,80967,80968,80969……80969……8096……9……80969……80969……80969……80969……80969……80969……80969……80969……80969……80969……80969……80969……80969……」
大概懂了。
這個巨大的夢,就好像是鯨魚的胃,正消化著男大學生的邏輯與理性。
而男大學生努力集中精神,組織最基本的數字邏輯,拼命做最後的抵抗。
轟!
忽然之間,男生宿舍崩塌四散,上百萬片夢的碎片不斷穿過不夜橙的身體。
轟軋咚嗆吱吱轟滴滴乒叮叮轟轟轟吼吼咚!
破片毀滅重組,夢境空間在一眨眼間重新建立成一條繁華大街。
(8)
「!」不夜橙呆呆地站在車流與人流錯綜交融的中心點。
紅綠燈……不,那是紅綠燈嗎?
十幾種顏色的燈號歪七扭八地插在地上,有時一起閃,有時像是神經錯亂地跳來跳去,根本無法看懂規則,就連斑馬線也有好幾種顏色亂刷在地上,行人真照著走一定會被車子撞飛,卻見很多人在不夜橙旁邊神色匆匆地走來走去,一下子停,一下子快跑,下一秒又姿勢怪異地倒著走,沒有人抱怨號誌。
一台公車真得差點撞上不夜橙,他一驚險閃過,迎面而來的是一個滿身大汗裸體衝刺的中年大叔,不夜橙一嚇,往旁一跳,馬上被一個左腳穿著跑鞋右腳穿著高跟鞋的中學生狠狠撞倒。
還沒來得及咒罵,坐在地上的不夜橙就遭到四面八方行車的喇叭聲淹沒。
喇叭聲恐怕有成千上百種,尖銳的,澎湃的,罐頭笑聲的,母貓發情的叫聲,亂糟糟一片,形成一個颳過來又噴過去的聲音漩渦,不夜橙在漩渦中心拼命大叫,卻連自己的聲音也無法聽到。
「這是什麼爛夢!」
不夜橙大叫,卻發現自己的聲音從一出口,就被扯碎成沒有章法的亂碼。
這個無邏輯無秩序無規則的爛夢,正在崩解夢中的一切,剛剛還躺在地上的亂七八糟斑馬線忽然飄了起來,變成五光十色的霓虹,然後在半空中瞬間爆破成一大堆五顏六色的粉筆落下。
「為什麼是粉筆啊!」不夜橙慘叫。
當然,慘叫變成了非洲草原的戰鼓聲。
然後一台「騎著人的腳踏車」輾過了不夜橙的背。
越來越糟糕了啊!
再這樣下去,恐怕不夜橙的理智也會在夢裡一併被摧毀,直到醒來才能結束。
左看!
右看!
剛剛還在地上寫數字的男大學生已經不知道跑到哪裡,可惡!
不夜橙奮力站起,用拳頭揮打自己的腦袋,想藉由疼痛逼自己集中精神,卻忘了在夢裡完全不會有痛覺,不愧是當殺手的人,不夜橙靈機一動,嘴巴衝出:「1!2!3!4!5!6!7!8!9!10!11!12……」
就這麼一直喃喃念著數字,令不夜橙恢復了神智。
冷靜下來後,不夜橙仔細觀察這個夢境街景的輪廓,開始看出左前方的線條清晰許多,便朝著那方向快速奔去,一路撞過無法理解的無規則事物,不夜橙身後的一切迅速模糊。
在那裡!
此時遠遠看見那個男大學生正在街邊,跟一個站在郵筒上大吼叫大的女孩發生爭執。只見女孩一邊大叫,一邊把手上的冰淇淋扔在男大學生的臉上,一個路過的警察迅速將男大學生臉上的冰淇淋用力舔掉,然後用力將他塞進垃圾桶裡。
「44!45!46!47!48……等等我!」不夜橙大叫。
垃圾桶爆炸,將夢境整個炸碎,巨大的衝擊力將不夜橙帶往下一個夢境空間。
一個子夢境接著一個子夢境,全都是邏輯失序的詭異世界。
詭異的精神病院,激射的癲狂,大海上的愚人船,求救信,黑暗的樹林,失速的公車,爬滿整個地球的恐龍,外星人,惡魔的演講,飛碟,百慕達三角洲,上古神話,上帝,宙斯,釋迦,女媧,阿拉,奧丁,軍火交易,奇怪的宇宙戰爭……這個夢的場景隨時跳來跳去,每個場景都怪不可言,卻漸漸串起了邏輯之外的故事性。
無邏輯的夢境,無從捕捉的生存法則,全賴口中不斷往上堆疊的數字支撐理智。
「8723,8724,8725,8726,8728……」
不夜橙咬牙,竭盡腦力對抗:「這個夢真是魄力十足啊!」
感受到夢的意識能量最炙熱的時候,同時也正是這個夢境的尾聲吧?
荒謬的夢境主人,男大學生,在夢的盡頭正與一隻惡魔模樣的外星人進行離譜至極的打鬥,不夜橙以為自己已站定了一個最好位置觀戰,可交戰的雙方的速度都極快,肉眼就連殘影也跟不上,戰鬥一下子就在莫名其妙中結束。
惡魔倒下的那一瞬間,男大學生的左手手臂同時脫離他的身體。
飛劃在半空中的斷臂化作成千上萬隻彩色蝴蝶,撲向頭歪了一邊的不夜橙。
(9)
黑草男站在大紙箱旁邊,看著裡面大汗淋漓驚醒的不夜橙。
「1095,1096,1097,1098,1099……」不夜橙兀自念著。
黑草男吐著淡淡的煙。
「怎麼樣?是不是跟平常不同感受?」
不夜橙這才完全醒來。
「喔?」黑草男似笑非笑。
「……是很不同,但未免也太累了。」不夜橙吐出一口長長的氣。
滿身大汗,可天都還沒亮。連續好幾天嚴重失眠,一躺下,就鑽進這個怪夢搞得自己完全得不到喘息,真有點本末倒置了。
「我想再買一個很普通的夢。」
「普通啊……」
「別像剛剛那麼……那麼雜亂無章,但還是稍微要有一點劇情。」
不夜橙受夠了自己那一個,千篇一律的夢。
「我去找找。」
「一手貨。」
「知道了,你先出來走一走吧。」
黑草男走進一望無際的紙箱堆裡,這裡踢踢,那裡敲敲。
不夜橙從悶熱的紙箱裡慢慢站起來的時候,身子還有些搖晃,彷彿意識還有一部分恍恍惚惚地黏在剛剛那個邏輯失序的怪夢裡。他努力做起伸展,拉拉筋。
放眼過去,深夜的天橋下,多的是流浪漢在呼呼大睡。
或許你會很驚訝,這些無家可歸的赤貧流浪漢幾乎都是來買夢的,而非賣夢。
對這些流浪漢來說,夢裡的虛幻甜美,就是最溫柔的中毒。
中樂透頭獎一夜爆發的夢。
子孫滿堂的大家庭夢。
牽著女兒出嫁喜極而泣的夢。
從精子階段開始就是一生大富大貴的夢。
吃到滿桌山珍海味快撐死的夢。
賭場連開十把驚險刺激的夢。
在現實人生裡巨大的匱乏,在夢境裡通通齊全。
白天夜晚,何時醒,哪時夢,誰是現實,誰又是虛幻,其實根本沒有真正的界線。
只要買過一次甜美的好夢,就難以回到貧乏空洞的清醒。
偶爾遇上了沒錢買夢的悲情流浪漢,不夜橙也會隨手請客,請他一夜榮華富貴。
不夜橙隨手把玩著放在紙箱旁的行李。
他自己呢?
不夜橙下意識地摸著左耳下的一個凹陷。
(10)
這裡。
彷彿隱隱還有些刺痛。
在很久很久以前,當不夜橙還是一個黑道老大,熊哥,的貼身保鏢時,一發來自刺客的子彈,咻地命中了不夜橙的肩胛,彈頭自堅硬的左肩鎖骨末端咚地反彈,不偏不倚射進了左耳下方,差點要了他的命。
那顆帶著頑固命運的子彈,就戲劇性地躺在不夜橙的腦袋裡。
令人費解的是,不夜橙挨了這一槍後,他只感覺到左邊肩膀劇烈疼痛,左手無法抬舉,左掌指尖麻痺,不但無法握槍,連子彈也無法填補,只能靠著右手一把槍,以及槍裡剩餘的子彈,小心翼翼把追殺來的刺客壓制住。
最後,沒子彈了。
刺客還在酒店走廊的另一端慢條斯理地開火,穩穩把其他三個保鏢幹掉。
沒戲唱囉。不夜橙轉頭,回看了看躲在身後的熊哥。
平日呼風喚雨喊水結凍的熊哥一臉驚恐,褲底隆起一包,發出陣陣惡臭。
不夜橙非常冷靜地說出了極為冷靜的結論。
「我留著也是死。我活著,以後替你報仇。」
「啊……你說什麼?」
「我說,以後我替你報仇。」
「啊?」
就這樣,不夜橙把熊哥當做肉盾一把推出走廊,自己趁機從後面破窗逃走。
熊哥死了,死成了一沱馬蜂窩。
在關鍵時刻自己逃了,不夜橙心知肚明自己一定會被誤認為是協助刺客的內鬼,不能逃回熊哥的幫派,不夜橙只好搖搖晃晃逃進一間亂七八糟的黑市診所。
「你的腦袋都中槍了,還能活著走到這裡真是見鬼了!」
戴著老花眼鏡的退休老醫生嘖嘖稱奇。
「我的腦袋?中槍?」
躺在鐵床上的不夜橙,這才發現除了左肩差一點報廢外,腦袋也挨了一槍。
「老天故意讓你活下來,安的是什麼心就不知道囉!」
戴著老花眼鏡的退休醫生沒有足夠的工具與技術把子彈取出,只能在頭蓋骨鑽個小孔降低腦壓,令不夜橙腦袋瘋狂劇痛了三個月。
足足三個月。
原本身處的熊哥幫會爪牙到處找他,隨時監控每一間大醫院裡的急診室資料。
不夜橙無法得到正常醫療,在這漫長時間裡,他只能吸食大量嗎啡止痛,更吞了一大堆來路不明的迷幻藥,用鮮明濃烈的幻覺壓抑快要爆炸的腦袋。
某一個晚上,當不夜橙確認他的左手手指已能填補子彈後,終於抓狂。
他離開黑市診所,一邊流著鼻血,一邊確確實實把追捕他的幫會爪牙全數殺光後,他才用滑壘的姿勢闖進大醫院的急診室,猛力敲著自己的腦袋大吼大叫。
「快點把我腦袋裡的子彈挖出來!」不夜橙如野獸般狂吼。
被不斷增生的血管密密麻麻包住的子彈,終於被精密的手術取了出來。
不夜橙在漫長的復原中發現,他已經失去做夢的能力了。
只剩下唯一一個夢。
不曉得這個夢境是來自誰的懲罰,上帝,魔鬼,還是這個冷血職業的特殊副作用。
在那個單調空乏的天橋迷霧裡,要不一直盯著那團霧看,要不就是瞪著那支放在橋邊的菸看,再要不就是抱著自我放棄的心態走進霧裡醒來,沒有第三種選擇。
能夠在日復一日的絕對無聊裡撐多久,不夜橙的身體就能獲得多少休息,用耐力換取體力,這種天殺的爛日子不過太久,想必就能累積出一顆自我了斷的決心。
「大概是死去大哥的詛咒吧?」不夜橙常常摸著左耳下的凹痕這麼想。
當初把熊哥幹掉的刺客,其面目,早已因過量的嗎啡而模糊。
但那眼神他還認得。
只要再對到一次眼睛,不夜橙一定認得出來。
那是一個高手。
技術跟他在伯仲之間,卻在互擊的瞬間擁有高他一層樓的運氣。
當時不夜橙跟另一個保鏢架著喝醉的大哥,從包廂出來的一剎那,不夜橙就看見走廊上佯裝成服務生的刺客掏出槍來,不夜橙一把將大哥往後一推,另一隻手即時從腰際掏出槍,兩把槍幾乎同時揚起至同一水平線。
毫無疑問,板機同一時間扣下。
命運作出了選擇。
一個突然經過的醉醺醺酒客忽然從刺客旁邊大笑竄出,用他爛醉的腦袋替刺客挨了第一發不夜橙擊出的子彈,而刺客的第一發子彈,則永恆地變成不夜橙夜夜不眠的故事開端。
「看樣子,要替熊哥報仇,才能解除這個荒唐的詛咒。」
不夜橙看著鏡子裡眼睛佈滿血絲的自己,做出這個理所當然的推測。
推測需要實踐來驗證。
首先要找到刺客,再問出刺客背後的買家,順序理應是這樣吧。
只是要去哪裡找這個刺客呢?
不夜橙選擇了最合理的方式------成為跟他同一路的職業。
殺手。
(11)
「這就是你想成為殺手的理由啊?」
人來人往的咖啡店。
坐在不夜橙面前不斷用吸管攪拌冰塊的,是一個自稱殺手經紀人的男人。
不夜橙在走進這間等一個人咖啡店之前,已隔著窗先觀察了他許久。
這個不起眼的傢伙身上帶著一點點狼的氣味,看來不是他自稱的那麼簡單。
「有什麼問題嗎?」不夜橙火紅的眼睛都赤出血了。
「有啊,問題很大。」經紀人聳聳肩。
「……」
「前兩天你已經完成了我的試驗,所以你現在好端端坐在我面前,當然,可能……或許可以是一個殺手吧。」經紀人不慍不火地鋪陳屬於死亡的世界:「但你夠不夠資格成為一個殺手,得看你能否嚴格遵守職業殺手的三大法則,還有,三大職業道德。」
這麼多規矩……不夜橙皺眉:「說吧。」
經紀人將自己的身體慢慢彎向前,用微笑打量著不夜橙的赤紅雙眼。
這個剛剛改行不久的殺手經紀人,必須在這一刻判斷------眼前這位剛剛通過奇蹟測試找到自己的人,是不是能夠承擔每一個殺手都能承擔的必要規範。
若否,以下的對話就不該發生。
經紀人歪著頭。
「三大法則之一,不能愛上目標,也不能愛上委託人。」
「嗯。」
「三大法則之二,絕不透露委託人的身分,除非委託人想殺自己滅口。」
「是。」
「三大法則之三,下了班就不是殺手,即使喝醉了、睡夢中、做愛時,也得牢牢記住這點。以上是職業殺手的三大法則。」
「我不懂這三點,對我,或對任何想幹這一行的人會有什麼困擾。」
面對不夜橙的質疑,經紀人笑了。
雖然經紀人並不歧視也不討厭自己的職業,可殺人絕對不是什麼好光彩的行業,經紀人一向不喜歡招募新人,仰賴的幾乎都是一本快爛掉的筆記本,上面記錄著許多老殺手的資料。
但是在這個道德越來愈混亂的社會裡,只有越來越多想把別人殺掉的買家,要滿足那些可怕的慾望,就要有越來越多的狠角色進來這個黑暗世界,供需才能平衡。
所以這個經紀人立下了非常特別的召募制約。
能夠破解他的召募制約一路來到他面前的人,肯定是死神選定的鐮刀手。
他相信,離開這間咖啡店時,他並不需要用到「反悔」的非常手段。
「三大職業道德之一,絕不搶生意,殺人沒有那麼好玩,賺錢也不是這種賺法。」
「同意。」
「聽好了,問題就出在三大職業道德之二,若親朋好友被殺,也絕不找同行報復,亦不可逼迫同行供出雇主的身分。嗯?」
「我的前老闆不算我的親朋好友,只是一個給我錢要我保護他的人。他被殺,算是我辦事不力,我當然可以找同行討回這筆帳,我也當然可以逼迫同行吐出他背後買家的身分。」不夜橙的眼神充滿了挑釁:「這不算是違背職業道德吧?」
「我想這是一樣的意思。」經紀人堅定地說:「同行同氣,各不相仇。」
「是嗎?違背了會怎麼樣?」
「沒有人能違背。」經紀人拒絕具體的威脅,只想強調這一點。
「我說我辦不到呢?」不夜橙嗤之以鼻,眼睛卻開始檢查咖啡店的環境。
「我們都不需要向對方證明,彼此要付出的代價有多大吧。」
兩人陷入沉默。
經紀人沒有帶槍。槍枝對他來說只是一種可能性。
不夜橙沒有帶槍。他可沒有隨時準備殺人的那種偏執。
但桌上有一把叉子,兩個玻璃杯,一只玻璃水壺,已足夠其中一人走不出這間店。
這兩個人,都很危險。
這兩個危險的人,都知道對方很危險。
若其中一個人若走不出這間店,另一個人走出這間店時的姿勢,也不可能好看。
「還要加點什麼?我們再半小時就要打烊。」
突然闖進兩人對峙的,是一個留著俐落短髮的女人。
傳說中什麼咖啡都調得出來的神之咖啡手,阿不思。
「來一杯,世界和平之我很喜歡這間店之省省吧我們兩個混蛋。」經紀人攤手。
「我不用,謝謝。」不夜橙微微往後。
阿不思轉身離去,留下忽然有些尷尬的氣氛。
「……先說第三條吧?」不夜橙勉強打破語言的僵局。
經紀人笑了。
「三大職業道德之三,保持心情愉快,永遠別說「這是最後一次」。」
「這簡單。我們談回第二條。」
不夜橙無奈地瞪著經紀人,語氣間不知道在壓抑什麼:「跟你說明白了,殺人對我來說,絕對不是單純的一種職業技術那麼簡單,我一點也不喜歡殺人,殺人更絕非我的興趣。之前我當保鏢,在保住老闆的性命為前提下不得不動手才會殺人,才是我勉強認同的,唯一的理由。現在,我暫時當看看職業殺手,只是為了方便找到把我逼到絕境的那個人。」
「……」
「我並不仇恨那個人,只是我必須藉由殺了他來改善發生在我身上的狀況。只要找到那一個人,從那一刻開始,我即刻金盆洗手,不再是殺手,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正好手裡有一把槍的人,怎麼樣?」
此時經紀人已經看出不夜橙的眼神並非充滿怒氣,而是暴躁。
一種困獸之鬥的疲乏與焦慮。
「這是你不當殺手的制約嗎?」經紀人唔了一聲。
「制約?」
經紀人抓起頭,沉思起來。
這倒是一個對殺手職業道德意外的破解,不,是反轉之道。
「你不為尋仇?」
「表面上是,但實質上不然。」
「你找到了那一個幹掉你老大的殺手的那一刻,你就即刻退出這一行?」
「是。」
不夜橙似乎看到了藏在經紀人語言中的缺口,馬上又接著:「如果這個說法不行,就改成,我一找到了當初把子彈射進我腦袋裡的那個傢伙,我就馬上不幹,永遠不幹,當回一個普通人。」
姑且說得通?
「老實說我不知道你的講法通不通,或許可以吧?我不知道。」
經紀人看起來有點苦惱,不過眼角還是笑出了一條溫暖的縫:「不過我們就試試看吧,從現在開始,我就是你的經紀人,不過我也跟你說明白了,我只提供你該下手的目標資料,完全,完全不會提供你任何一個其他殺手的相關資料,簡單說就是我不會幫你完成你金盆洗手的條件,你得靠自己的機運。怎麼樣?」
「合理。」
「等一下,你得先好好自我介紹一番,告訴我你的擅長與不足,你的怪癖與堅持,你對接單類型的特殊偏好或特殊厭惡等等,然後,我會跟你一起討論出彼此聯絡的特殊方法,培養互相保護的默契。」
「嗯。」
「合作剛開始,你對我不必了解太多,我也不會太過問你的私事,反正只要合作的單子多了,我們自然就會有更多的相互理解,這些相互理解,一定也會對彼此的工作很有幫助。你不必告訴我真名,但你想我怎麼叫你?」
「我沒想過代號。你呢?」
「九十九。」
經紀人伸出手:「九十七,九十八,九十九的,九十九。」
(12)
相互理解果然很重要。
知道了將不夜橙逼入死亡世界的痛苦原因後,經紀人九十九推薦了他這個夢的國度。紙箱國。
在別人的夢裡閒晃蹓達,絕對比在自己的千篇一律的爛夢苦等耐性用完來得強。
殺手的報酬頗豐,令不夜橙能夠三天兩頭來這裡報到。
可以說,沒有比他更好的客人了。
只要不是惡夢,各式各樣的夢都可以。
藉由夜夜進入別人的夢境,不夜橙自然而然地體驗到很多人的人生,觸摸到許多陌生人的悲喜歡痛,看看別人是怎麼哭的,想想別人是怎麼笑的。
或許現實中有太多的壓抑與掩飾,這些陌生人釋放在夢裡的情感總是非常極端,毫不隱晦,一切的潛意識都強烈具現化在虛無的夢裡,令夢裡的情感非常飽滿,一次次澎湃了不夜橙的偷窺體驗。
原本就不多話的不夜橙,漸漸的,在醒著的時候也變得更沈默寡言。
不多話,也不愛多殺人。
他知道,再一次遇見那一雙眼睛之前,那些遇見他的殺單目標,都只是命運上狹路相逢的倒楣鬼,除了那些倒楣鬼必須送上西天外,他盡可能的,盡可能的,不想多起殺禍。
這是不夜橙的一點心意。
為了這一點心意,不夜橙以無可挑剔的耐心換取了任務的平靜。
手法不重要。
風格無所謂。
高超與否更是一秒都沒想過。
少殺人才是真道理。
幾年過去了,不夜橙還是沒有找到那雙眼睛。
其實,也不是沒有在任務過程中遇到過其他殺手,碰巧都在執行同一張單子,同行相撞,這就是不夜橙期待的機會,可就是沒再看過那一雙魄力十足的眼神。當然了,遇到這種等同於職業競技的狀況,不夜橙一次也沒辦法比對方更早完成任務就是了。
倒是認識的經紀人變多了。
除了九十九,還有其他經紀人願意下給不夜橙單子。
不只有濃烈鮮明才叫做風格。
「認真低調,不把事情搞大」的口碑,就是不夜橙不自覺建立出來的名片。
每個經紀人都跟不夜橙合作愉快。
每個經紀人都不願意回答不夜橙:「當年,到底是哪個殺手接單殺了熊大?」
越來越習慣沉默的不夜橙沒有怨言。
以絕大心意凝聚出的耐力,讓他對命運的相逢深信不疑。
再一次。
他的子彈一定會快過另一顆子彈。
快不過,就迎向它。
「這個,剛剛才熟睡過的,非常新鮮。」
黑草男手上的菸比劃著一個粉紅色的大紙箱,遙遙指著遠方。
不夜橙拖著行李箱走近,一邊看向黑草男指示的方向。
一個疑似年輕女孩的背影,正慢慢離開紙箱國。
那女孩,就是剛剛躺在箱子裡做夢的賣家吧?
「怎樣?要不要?」黑草男用腳調整了一下紙箱的位置。
夜還很長。
不夜橙給了幾張鈔票,抱著膝蓋躺進了紙箱。
不知道是夢的味道,還是少女的體香,殘留在紙箱裡的氣味溫柔地包覆不夜橙。
臉頰大概是微微發燙了,不夜橙看著上方被黑草男用膠帶封了起來。
「送君千里,終須一夢。」
(13)
眼前是林立的高樓天際,往前一踩,腳下卻恍然虛掉。
「!」
不夜橙嚇了一跳,差點直直摔下。
這裡是……高樓天台的立牆邊緣?
不,自己竟然站在一座水塔上,底下才是天台。
即使不會死也不想忽然往下墮呢,不夜橙慢慢蹲好,環顧四方。
好陰沈的天空,雲層很厚,好像要把整個天空都壓垮。
風有點大,吹上臉的感覺有些黏黏糊糊的,濕氣很重,隨時都會下起大雨。
感覺不是個開心的夢。
一個中年男子從模糊的水塔轉角出現,手上吊著一包點滴,巍巍峨峨地晃行著。
中年男子的眼神充滿了悲傷怨懟,一步步走向天台邊緣。
「這麼快就看到夢的主人?」
不夜橙馬上搖頭,反駁自己:「不,剛剛離開紙箱的,明明就是個女的。」
所以說,這個搖搖晃晃看起來隨時會倒下的中年男子,即使輪廓這麼明顯,情緒波動這麼激烈,都只是夢境主人的記憶投射,或單純潛意識的再製品?真不愧是剛剛遺留下的夢境,不夜橙完全可以感受到夢境的真實衝擊感。
憂鬱的氛圍,空氣中卻帶著淡淡的慵懶,沖刷了部分陰鬱。
氣喘吁吁的中年男子扶著點滴,總算艱辛地走到天台邊緣,深呼吸,往下看。
不夜橙跟著中年男子的視線,十幾層樓高呢,摔下去可不得了。
「自殺啊?」
一個年輕女孩故作輕鬆的聲音忽然出現在天台的另一端邊緣。
兩隻腳懸空,踢著踢著,好像不小心掉下去也不在乎似的。
看樣子,她才是夢境的主人。
是一個臉色蒼白的瘦弱女孩,穿著一身寬大的綠色醫院病服。
不夜橙注意到,她的左手纏著一圈又一圈的白色繃帶,怵目驚心。
此時,中年男子突然咬牙大叫:「不要管我!我要自殺是我的事!誰都攔不了我!」
不夜橙點點頭,又搖搖頭。
像這種把自殺掛在嘴邊的人,才不會真的想自殺咧。
對著陌生人大聲嚷嚷著要自殺,其實是想乞討關心罷了,可憐是可憐,但對同樣非常可憐的不夜橙來說,如果那麼不開心,整天泡在夢裡逃避不就得了。
「喔,我也沒要管你,只是身為自殺界尚未成功的前輩,想提醒你幾件事。」
女孩淡淡笑著,繼續亂踢雙腳。
天台的風很大,瘦弱的她好像隨時會被颳下樓似地搖晃。
「要提醒我還有家人嗎?好啊!我要自殺!他們人在哪裡!在哪裡!」中年男子不分青紅皂白開罵:「我這麼低聲下氣跟地下錢莊借錢,還不就是為了他們!」
蹲在水塔上的不夜橙杵著下巴,實在是不以為然。
女孩搖搖頭,用專業的語氣解釋:「絕不能跟想要自殺的人說的三件事裡,提醒家人的存在可說是第一名。」
不夜橙跟中年男子同時愣了一下,反射問道:「為什麼?」
女孩看著烏黑的雲層,緩緩說道:「提醒自殺者還有家人要照顧,等於叫他將小孩子或老婆先殺掉後再自殘,這樣就一勞永逸了。你說對不對?」
中年男子無言,低下頭來。
「兩年前,我經商失敗……」中年男子嘆了口氣。
「對不起我不想聽,你要跳就跳吧,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女孩毫不猶豫打斷中年男子的話語,甚至連看都沒再看他一眼。
「喔!」不夜橙笑了。
好有個性啊這女孩,原來是個帥氣的夢啊!
「那妳……」中年男子怏怏地站在一旁。
「我只是想提醒你幾件事。」
女孩淡淡地說:「如果你要自殺,可不可以別跳樓?如果你死後想捐出內臟,一跳樓整個內臟都摔爛了,不能用了,還會給醫院樓下的掃地阿姨帶來很大的困擾,人家一個月才賺兩萬八,憑什麼給人家添這種麻煩?況且從這邊看下去,挪,急診室就在我的腳底下,說不定你這團肉醬還會擋到救護車進進出出。」
不夜橙開始哈哈大笑。
這個女孩,實在是太有趣!太黑色幽默了!簡直都快要拍起手來了!
「對……對不起……」中年男子感到困惑。
「還有,你是在笑什麼笑啊?」女孩抬頭,看著高高蹲在水塔上的不夜橙。
不夜橙瞪大眼睛。
不夜橙往回看,沒人啊,只有一堆高樓大廈跟越來越想拋下雨水的雲朵。
「就你啊!笑什麼?」女孩沒好氣地看著不夜橙。
「我?」不夜橙驚呆了。
「不然呢?上面還有誰嗎?」女孩手叉腰。
這個女孩……看得見我?
不!該吃驚的不只是這個夢的主人看得見我!
更重要的是,為什麼她能跟我對話!
「……」不夜橙目瞪口呆。
只見女孩看回那一個喪氣的中年男子,一邊拆開左手上的白色繃帶。
「還有啊,如果你一定要自殺的話,也不要燒炭或吃安眠藥,因為兩種方法都會讓你的內臟衰竭,死掉以後同樣沒辦法給有需要的人用。」
「這……」不夜橙難以置信。
「你知道現在肝癌患者要等一個健康的肝要等多久嗎?心臟有問題的人要等一顆好心要等多久嗎?失明的人等眼角膜要等多久嗎?」女孩高高揚起手。
風一吹,那白色繃帶脫離她的手,飛翔在灰灰濁濁的半空中。
繃帶飛過不夜橙的臉頰時,不夜橙不自覺伸手一抓,繃帶竟然沒有穿透飛過他的手,而是被他牢牢地握住。
不夜橙的手一顫抖,繃帶這才慢慢消失,順著原本的飛翔軌跡逝向天空。
「割腕吧,如果你一定要選的話。」
女孩凝視著自己手上,三條觸目驚心的疤痕。
中年男子倒吸了一口涼氣。
「不過得專業點,一次就給他成功。別像我,割腕後竟然還打電話給朋友,這樣子當然死不成,還把浴缸弄髒了。」女孩撫摸著還未完全癒合的疤痕。
原本想自殺的中年男子倒退了一步,感覺像是怕極了這個女孩。
難道這個女孩子會比死亡還可怕嗎?
「如果你對跳樓始終情有獨鍾,又不肯把內臟留給別人,我建議你找個冷僻一點的地方跳,在市中心跳不只容易被警察拉住,還會被媒體SNG直播。」女孩站了起來,拍拍屁股上的白灰繼續道:「你知道每天打開報紙、打開電視,怎麼算平均都有五個自殺的相關新聞嗎?這樣整座城市不垂頭喪氣的才怪。」
不夜橙呆呆地看著這伶牙利齒的女孩,女孩也回瞪了他一眼。
女孩轉回頭,走近中年男子一大步。
中年男子本能地往後一跌,摔倒在地。
「妳------妳別過來!不要過來!」中年男子慌亂地說。
女孩搖搖頭,表情看起來又好氣又好笑。
「也許吧。」女孩吐吐舌頭,叮叮噹噹地打開頂樓的安全門,正要下樓。
不夜橙感覺到夢境的場景即將崩解,急忙大叫:「等一下!」
女孩在安全門前站住,慢慢回頭。
「你叫我?連你也要自殺嗎?」女孩沒好氣地說。
「不!不是!」
不夜橙跳下水塔的時候,不偏不倚穿透了那個中年男子的身體。
這一跳,也同時嚇到了女孩。
「你怎麼做到的!」女孩怔住。
不夜橙回頭,如同他猜測的一樣,那個中年男子就像凝固的煙霧一樣,停留在剛剛的姿勢,一動也不動,沒有任何的表情變化或對白,因為……夢境裡他的部分已經結束。就跟其他不夜橙經歷過的所有夢境現象如出一轍。
剩下的,就是……不夜橙從未經歷、也沒想像過的……
(14)
「妳是這個夢的……主人吧?」
不夜橙沒有繼續靠近女孩,深怕女孩拔腿就跑。
「我聽不懂你的問題。」女孩沒有懼色,倒是好好打量了不夜橙一番。
「不好意思,請問妳,二加三等於多少?」
「五啊!」
「天啊妳真的可以跟我對話!」不夜橙大叫。
「問什麼白痴問題!」女孩不屑。
不夜橙驚呆了。
頭一次!
頭一次夢境的主人可以跟自己……夢的偷窺者對話!
剛剛不夜橙明明看見夢的主人,也就是眼前這個年輕女孩,把夢留在紙箱裡後就走了,但很明顯的,那女孩留在紙箱裡的不只是夢,還有別的東西……一個能夠跟自己互動的精神意識!
一直以來,佛洛依德對夢境的分析與詮釋或任何似是而非的理論,對不夜橙來說,都太複雜了。他其實就只是一直體驗別人的夢,從上千次的實際偷窺中得到某些直覺式的結論。
有些夢境是真實記憶的反覆重演。有些夢境是拼命的對真實記憶的再創造,漸漸演化成自我欺騙的謊言。有些夢境就像是達利的抽象畫,那些飛天的豬跟在地上爬行的時鐘,不知道跟現實到底有什麼鬼對應。有些夢境童年回憶喬裝成新故事的變形反噬。有的夢境是現實生活裡的諸多恐懼,跑進潛意識裡找到血肉,變成具體的怪物來回碾壓。
但不管是一種夢,夢的內容就像是錄影帶一樣,夢的過程與細節都被記錄在紙箱裡,情緒氣氛、角色對白、劇情大綱、空間陳設等等,都已經,百分之百,固定下來了。不可能改變,絕對不可能改變!
唯一的差別就只剩下,第一手的夢最清晰最完整,後來的二手、三手甚至五六七八手的買夢者所體驗到的夢境,就是劇情越來越支離破碎,對白東掉一句西少一句,整體氛圍越來越稀薄,如此而已。
不夜橙買過上百次第一手的新鮮夢,只為了在夢裡好好享受別人最完整的世界。
沒有一次,遇到過,能跟自己一來一往真正對話的,夢中角色。
「你好,我叫……不夜橙。」
任務裡,每一次開口都是化名,不夜橙已經很久很久沒有真正自我介紹了。
「我對你叫什麼名字,完全不感興趣呢。」女孩皺眉,她感興趣的是另一件事:「剛剛你是怎麼辦到的?穿過那個人?」
「那,可以請問妳叫什麼名字嗎?」
「我問你,你是怎麼穿過那個人的?是魔術嗎?還是魔法?」
不夜橙努力平復心中的激動。
此時,女孩注意到剛剛不夜橙穿過的那個中年男子,已經沒有動作,僵化在原處。
不只是不夜橙,居然連女孩也開始感到不對勁。
除了這兩個「人」之外,夢裡已經發生過一次的事物都停留在結束前的那一刻。
「不是魔法,也不是魔術。該怎麼說呢……」
不夜橙不愧是殺手,即使在夢裡也用最快的速度恢復了冷靜,嘴角咧開現實生活中非常罕見的微笑:「重新自我介紹一次,我叫不夜橙,是剛剛才進入妳夢中的男人。現在,我在妳的夢裡。」
「你在我的夢裡?」女孩看起來微微吃驚。
竟然只有微微吃驚而已?
不夜橙忍不住想,真是一個一點也不普通的女孩。
「妳不是一個真人。妳是……夢裡的一個角色。不,妳是主角。」
「原來我在做夢啊?你在我的夢裡,難怪你可以西哩呼嚕就穿透那個男人。」女孩竟然一下子就接受了不夜橙的邏輯:「不過,不夜橙,你跑到我的夢裡做什麼?」
「你不問我用什麼方法跑到你的夢裡嗎?」
「對耶,那你是用什麼方法跑到我的夢裡呢?」
「妳不記得了嗎?在妳睡著之前,妳來到天橋下的紙箱國,把妳的夢賣掉。」
「我把我的夢賣掉?」女孩看起來有些迷惘:「紙箱國?」
「是,我買了妳賣的夢,所以我暫時借住在妳的夢裡,直到夢結束。」
「一個可以賣夢,又能夠買夢的地方啊……這個世界上,真的有這種地方?」女孩還是不明白:「那我為什麼要賣夢,而不是買夢呢?」
不夜橙心想,原來這個角色並不完全是醒著的那個女孩嗎?
「妳叫什麼名字?」
「我叫……」
停頓了許久,女孩還是答不出來。
「我不知道。」
「妳忘了妳叫什麼名字?」
「不是,是我不知道。」
「妳知道二加三是五,卻不知道自己的名字?」
「如果我真的在做夢,在夢裡忽然忘了自己的名字也是很有可能的吧,說不定我其實是一隻貓,正夢見我在當人呢。」
「也對。說不定妳是一隻貓。」
「但是你,不夜橙,你還沒有回答我,你進來我的夢做什麼?」
「不做什麼,只是隨便逛逛。跟以前一樣隨便坐著,站著,等夢醒來。」
不夜橙開始感到有趣起來。
「跟以前一樣?你常常進到別人的夢裡嗎?」
「是啊。我常常買別人的夢,我有這方面的需求。」
「所以你不是喜歡我,所以買我的夢偷窺我?」
「不,我不認識妳,所以也不是針對妳。我只是需要活在別人的夢裡才有辦法好好睡覺。不過,我不是常常這麼跟夢裡的人說話。妳是第一個。」
「為什麼?因為我看起來很可愛嗎?」女孩吐吐舌頭。
這個夢,瞬間變得不那麼憂鬱了。
「不是,我想是因為妳很特別,明明只是一個留在紙箱裡的夢,卻可以這樣跟我說話,很不可思議。我買過上千個夢,妳卻是第一個開口跟我聊天的角色。」不夜橙發覺自己正侃侃而談的時候,不由自主地笑了:「我完全不明白是怎麼一回事。」
「我是一個奇蹟嗎?」
「奇蹟?」
「你買了幾千個夢,我卻是第一個可以跟你說話的人,所以我就是奇蹟啊!」
「這麼說好像也沒錯。」不夜橙笑笑點頭。
自從不夜橙無法好好睡覺之後,脾氣暴躁的他,就變得特別少開口,找到買夢住夢的解套方法之後,他漫遊夢境自言自語自問自答慣了,回到現實人生裡更是惜字如金。
而現在,面對一個虛幻到連自己名字都不知道的夢中女孩,不夜橙一下子就覺得這樣的對話非常有趣,對方十足不真實,就像跟一張貼在冰箱上的卡通貼紙對話一樣,自己完全沒有築起心防的必要。
「我醒來之後,會記得你嗎?」女孩問。
「我猜不會。」不夜橙抓抓頭。
「所以你醒來之後,同樣不會記得我嗎?」
「不,我會記得妳。」
「我不懂。」
「這是因為……」
不夜橙即時打住。
要跟這個女孩直說,她只是一個夢中的角色殘影,只是一面鏡子裡的曾經反射,而不是一個正在做夢的人,或貓,好像有一點太殘忍了。
「妳沒有過類似的經驗嗎?夢醒的時候,如果沒有馬上回憶,只要上個廁所,或是起床擤個鼻涕,剛剛夢裡發生過什麼幾乎都會忘光光吧。妳就會像那樣忘了我。」不夜橙隨口扯謊,不斷抓頭:「但我不算在做夢,我只是來觀光的,所以……嗯,我有不忘記這個夢的特權。」
「雖然你在說謊,不過沒關係。」
「……」
「你剛剛說你買了我的夢,又說我的夢早留在紙箱裡了,所以,這個夢,應該是一個已經做完了的夢吧!」女孩的眼睛直視只有三步之遙的不夜橙,卻沒有一丁點被欺騙了的怒意:「所以我只是一個夢裡的角色,一場回憶,不是一個真正在做夢中的人,或貓,對吧!」
「是。」
「你不用花時間哄我騙我,反正,我們就是相處一個夢的時間吧。」
「好的。」
不夜橙覺得女孩的直率很新鮮,女孩也覺得不夜橙的直承不諱很有趣。
太過好奇了的兩個陌生人,不知不覺聯手探索起這個夢境。
「在夢裡可以做什麼啊?」
「人的想像力沒有限制,所以夢的樣子也沒有限制吧。我看過很多奇奇怪怪的夢。」
「那我要天空出現一條大鯨魚!」女孩大聲向陰沉沉的天空許願。
天空那一大片黑壓壓的厚實雲層還是那個死樣子,沒有變成鯨魚。
「妳的鯨魚不可能出現的,畢竟已經做完的夢就做完了,就固定了,就像一部拍好了的電影,每個角色每句對白都確定了,剛剛那個說要自殺的男人,他現在一動也不動,就是他的戲已經演完了。」不夜橙反客為主,介紹起她的夢。
「所以我剛剛跟那個男人所說的話,其實是我把以前說過的話,重新再說過一次的意思嗎?」
「對啊,只有跟我說的話才是新的劇情。」
「那我為什麼要做這樣的夢啊?這是真正發生過的事,還是我幻想出來的?」
「我不知道,都有可能吧。」
不夜橙說,天台的氣氛很充足,百分之百是這個夢的主場景,遠眺過去的高樓大廈,存在感非常稀薄,應該不是這個夢的延伸場景,而是夢的劇情輔助道具。
也就是說,不夜橙作為一個觀光客,他可以試著離開天台去底下走走,頂多只是走到一片空白與虛無,轉過身又能回到夢的核心場景,但只要女孩一離開這座天台,夢就會分崩離析------自己也會因此醒來。
「不過,說不定不會像你說的那樣。」
「嗯,說不定不會,這個夢感覺很不普通。」
「就說我是奇蹟了嘛!」
不夜橙聳聳肩,很乾脆地跳下高樓。
依然有著墜樓的速度感,充滿覺悟的不夜橙很快就落出了夢的想像力,撞在一片虛無蒼白裡,結果又重新出現在天台上。
「看吧,我可是經常出沒在很多人的夢裡,大部分我的直覺是不會錯的。」
「哇!真不愧是夢耶!」
女孩驚呼,伸出手要與不夜橙擊掌。
不夜橙還沒反應過來,自己的手已經與女孩的手在半空中拍在一塊。
啪!
跟剛剛那條飛在空中的繃帶一樣,女孩的手不只能夠觸摸,甚至還有些許的溫度,存在感十足!
「我摸得到妳?」不夜橙的震驚超越了迷惘。
「因為這是我的夢啊!」女孩有些得意。
「……這完全沒有道理啊。」不夜橙的表情變得很怪。
「就說我是奇蹟了嘛!」女孩索性用力捏起了不夜橙的臉頰。
這一捏,不夜橙完全無法動彈。
他並非特別害羞的人,只不過,打不夜橙從事職業殺人這一行以來,好幾年了,他已養成了低調的慣性,在執行任務時低調地計算怎麼動手死傷最少,在日常生活時盡量不讓自己被任何人記憶,沒有多餘的表情與累贅的動作,絕對不做令任何讓人印象深刻的事。
低調可以保護自己長命百歲。
現在,一想到夢中女孩並不是完全意義上的虛擬角色,而是一個能夠確實與自己交談互動的……不知道該怎麼形容才好的「擬真人」,靠自己那麼近,眼神又完全不迴避地看著自己的眼睛,一直看一直看一直看,不夜橙就渾身不自在。
「你的臉好燙。」女孩戳破:「被女生捏臉,你害羞了嗎?」
「我不習慣跟陌生人靠得那麼近。」
「這是夢,又不是真的。」女孩白了他一眼。
「……我不是說我討厭。」
女孩嘿嘿嘿地爬上了水塔,示意不夜橙也跟著上來。
兩人從這個夢的最高處,環顧著所有的想像。
「雖然我不知道把這個夢留在紙箱裡的我,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但是,我覺得會跟剛剛那個要自殺的男人,說出那種可怕對白的我,應該是個很可怕的女生吧。」女孩在水塔上面蹦蹦跳跳。
「說不定是一個殺手。」不夜橙隨口。
「殺手?有可能喔!」女孩感到興奮似的。
忽然,女孩的表情一下子就垮了下來,有些氣餒地說:「不,不是,我這裡有疤痕,我好像剛剛割腕自殺過,沒有成功過,我本人一定是一個很憂鬱的女生。」
「嗯,妳剛剛的對白裡也有提到過。」
「對耶!」女孩猛點頭,隨即吐舌:「我剛剛的確這麼說過。唉呦知道自己的本人是一個這麼笨的女生,感覺真的好糟糕喔!那我躲在夢裡久一點再醒來好了,反正醒來一定很不快樂。」
不夜橙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不對耶,我本人早就醒了,也走了,哈哈哈哈我倒底在說什麼啊!」
不夜橙笑了。
「我不知道關於我自己的任何事,所以沒什麼好聊的啊!換你說你自己了。你說你常常跑到別人的夢裡玩,那,你本人一定是一個很寂寞的人吧。」
「可以這麼說。」不夜橙對寂寞這一點也沒什麼好自卑的,說:「不過我買夢,不是因為寂寞,而是,靠我自己睡覺的本事,我永遠都只能做一個夢。」
「……」女孩想了想,搖搖頭:「聽不明白。」
不夜橙看著這個有話直說的女孩。
看著,這一個奇蹟中的奇蹟,夢中世界隨機亂數中的千萬中取一。
對這樣實際上完全不存在的夢中女孩來說,殺手三大法則又有什麼意義呢?
低調不引人注意的生活慣性,又有什麼自我保護的價值呢?
不夜橙深深吸了一口氣。
「我退伍後,到法國當了兩年傭兵,回台灣後進了很高薪的私人保鏢公司,很快的,就被一個黑社會老大高薪買去,當他的貼身保鏢。」不夜橙指著左耳下方的凹痕,緩緩說道:「我的煩惱,就從那一天晚上開始說起……」
女孩宛若神父,耐心地聽著不夜橙充滿血腥氣味的一路告解。
她聽著不夜橙娓娓道來一個殺手的誕生,一個離奇的尋夢故事。
在夢裡,彷彿有無限漫長的時間可以虛擲,讓這兩個陌生人叨叨絮絮。
雖然故事裡躺了東一具屍體西一具屍體,她的臉上並沒有世俗的道德評斷,只是非常專注地傾聽著,偶爾皺眉,偶爾睜大眼睛,偶爾發出誇張的驚呼聲。
不夜橙當然從沒有過這樣地傾吐過關於自己的事,原本以為他會說得吞吞吐吐欲言又止,沒想到正好相反,心無戒備的不夜橙把自己的過去說得又長又仔細。有時女孩插話詢問細節,他也很有耐心地加以解釋,就連自己如何殺人的計算過程,也都沒有什麼隱瞞。
對一個卡通貼紙需要隱瞞什麼呢是吧?
「所以當了好幾年殺手,到底查到了對你開槍的殺手是誰嗎?」
「還沒。」不夜橙此時倒不介意:「我想是時候未到。」
沒有一個行業,比殺手這一途更迷信氣運。
但實事求是的不夜橙,只相信因果,與計算。
只要他不死,另一個他也不死,在機率上遲早會遇到彼此,然後再給彼此一次互擊的機會。
「其實,如果他當初沒有開槍打你,你也不會到這裡買夢,你不買夢,就不會在夢裡遇到充滿奇蹟的我。看起來當初那一顆轟進你腦袋的那顆子彈,也不是那麼壞嘛!」
「是嗎?」不夜橙苦笑。
女孩從水塔上站了起來,拍拍屁股上不實際存在的灰塵。
「這個夢的最後,我本來是要下樓的,下樓之後這個夢就結束了。是嗎?」
「感覺是這樣。」
「那你休息夠了嗎?」
「很好。」不夜橙伸了個懶腰,舒爽地說:「醒來後一定精神百倍。」
「那,你的故事說完了,我沒有故事回報你,所以我要讓這個夢結束啦!」
「好啊。」
女孩跳下水塔,打開頂樓往下的安全門。
離開前,女孩像是忽然想到了什麼。
「我不知道自己叫什麼名字,感覺好寂寞喔。」
「……」
「幫我取一個吧!」
「我很不會取名字。」
女孩皺眉,嘟嘴。
「都相處了一個夢了,雖然不是朋友,但也不算是陌生人了吧。」
有道理,但是,該叫她什麼名字好呢?
一個只喚過一次,就不會再有意義的名字。
「目標A。」不夜橙的想像力實在很貧瘠。
「感覺像是要被你偷偷幹掉的倒楣鬼一號的名字。」女孩瞪著他。
「那我再想一個?」被識破的不夜橙有點慌亂。
「算啦!沒誠意!」
目標A的女孩倔強地轉頭,揮揮手,蹦蹦跳跳走下了樓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