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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

 

我渾身濕透踏進那間精神科診所。

 

櫃檯無人,我逕自推開棲息著惡魔的診間。

 

精油香,達利的仿製畫,種滿植物的陽台,辦公桌,褐色沙發。

 

那醫生正躺在那張褐色沙發上看小說。

 

我舉起槍對著他,他看了我一眼,然後繼續看他的書。

 

沉甸甸充滿金屬質地的重量感,我認為自己確實拿著手槍,而不是湯匙。

 

「你將泰緬邊境那些壞蛋都殺光了嗎?」醫生的視線還是在他的小說上。

 

「沒有。」我只消輕輕扣下板機,就能在瞬間殺死他吧?

 

「還是很彆扭嗎?」醫生慢慢闔上小說,將它放在沙發的扶手邊。

 

「不是彆扭。」我咬牙。

 

「那就是彆扭了。」醫生嘆氣:「把湯匙放下。我今天真是有點累了呢,什麼人都在這個時候找上我,看來這個颱風很不簡單,一口氣吹來了很多巧合。」

 

我怔住,然後將手中的……湯匙放下,疑神疑鬼地坐在沙發上。

 

是的是的是的我坐在一如往昔熟悉的大沙發上,左手拿著冰淇淋,右手拿著挖滿香草冰淇淋的湯匙。而那個醫生不知道什麼時候離開了這張沙發,在書櫃前面慢條斯理整理他的藏書。

 

頓時我心中更雪亮,或許在別的地方還有一點機會,但在這裡,在他的地盤上,他可以對所有事物為所欲為,包括戲耍我的性命。

 

正因為如此,也反向證明了醫生對我的毫無敵意。

 

我放下那該死的冰淇淋。

 

「以前,很久很久以前,你對我的記憶動了什麼手腳吧。」我逼視他的眼睛。

 

「我炸掉了你的記憶。」醫生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

 

「那種事情,你還能再做一次吧?」我忍耐著對他揮拳的衝動,因為我辦不到。

 

「順序弄錯了吧。」

 

醫生的手指輕輕敲著桌面,我不確定那是不是一種暗示的指令,反正我無法分辨也無從抗拒:「你應該要先問我,很久很久以前我為什麼要炸掉你的記憶才對吧?」

 

「那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東西就永遠不會失去,會失去的東西一定不是重要的。」我倒是一點也不遺憾:「被你炸掉的記憶我也不想討回來。見鬼了我根本不認識上一世的我,也不想認識。」

 

「你的台詞一直沒有變呢火魚。」醫生看起來很疲倦,但還是露出了最低程度的微笑:「這一次,又是什麼原因讓你回到這裡呢?」

 

「你不必管,照做就是了。」我不由自主加大了音量:「那是你欠我的!」

 

「我欠你的?」

 

「以前你為什麼炸掉我的記憶我就不計較了,只要你炸光我現在所有的記憶,我就當你什麼也沒對我做過!兩不相欠!」我閉上眼睛,慢慢地,慢慢地試著從我的背後重新拿出手槍。

 

雖然我可能還是拿出湯匙,但這是我唯一能夠施展的威嚇了。

 

然而,我看見我的雙手依舊拿著兩把湯匙。

 

「你對誰欠誰的定義非常古怪呢。」醫生從抽屜裡拿出一盒夾心餅乾。

 

「……我要怎麼做,你才肯炸掉我的記憶?」我緊緊握著湯匙。

 

「你討厭現在的記憶嗎?」

 

「這不關你的事,炸光它!」

 

「從你上次離開這裡到現在,中間發生了什麼事?」

 

「這不關你的事,告訴我我要怎麼做你才肯炸光我腦袋裡的所有東西!」

 

當我這麼大吼的時候,我感覺自己打了一個很長很長很長的嗝。

 

那醫生用憐憫的眼神打量著我,嘆氣:「嗯,原來是這麼回事。」

 

並非出於聰明或直覺,而是我滿臉淚水告訴了我。我知道那個醫生在剛剛不僅掠奪了我對時間的感覺,也同時在我的意識裡取得了我在這段時間裡的所有記憶,還偽造了我的悲傷。我知道那醫生有能力這麼做,也的確這麼做了。

 

我非常想殺了他,更後悔沒有能力這麼做的我為什麼要回到這裡領教他的羞辱。

 

「心愛的女人沒有死本來是很開心的事,你也一直暗暗高興。但她卻雇用殺手在你的面前把自己給殺了?嗯,你當然可以當場報仇,不,應該說以你的程度你大可輕易在那個殺手開槍之前就殺了他,舉手之勞拯救你心愛的她。但你沒有,你眼睜睜看著他開槍把她的頭打爛,還假裝無動於衷看著他走。」醫生倒是毫無掩飾他卑鄙的偷竊行為:「如果你的彆扭已經僵化到這種程度,我再一次將你的記憶炸掉也是徒勞無功啊。」

 

我瞪著這個對我強取豪奪的王八蛋。

 

在他面前我做什麼都無能為力,偏偏我一拳揮過去,難保我不在街頭上醒來。

 

「改個性吧火魚,改個性吧。」

 

醫生將空掉的夾心餅乾盒子給壓扁,丟到腳邊的垃圾桶。

 

「炸掉,我的,記憶。」

 

我逐字逐字地說:「除此之外,你要什麼,我都給。」

 

「好啊,那你就去泰緬邊境把那些牛鬼蛇神都幹掉吧,對現在的你來說只是小菜一碟不是嗎?」醫生難以理解地看著我:「在那之後我包準你心情變好,大概也不需要我幫你把記憶處理掉。」

 

「我!現在!就要你炸掉我的腦袋啊!」我衝上前大吼:「現在就動手!」

 

我們之間的眼神對峙了很久,我想他肯定看出了我絕不妥協的堅定意志。

 

最後那醫生從檔案卷宗裡拿出一疊厚厚泛黃的信紙,慎重放在桌上。

 

不知道為什麼,那疊信紙上的字跡教我一陣暈眩。

 

「讀完它。」

 

「……誰寫的信?」

 

「一個曾經救過我性命的朋友,在臨死前寫給我的信。」

 

「我讀它要做什麼?」

 

「如果你不讀它,我就會命令你這麼做。」

 

沒有選擇的我只能拿起那疊信紙,坐回那張該死的沙發。

 

這一坐,就深深陷進了那疊信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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