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有意思的是,當我意識到自己走投無路的那一天起,反而有種「只要多活一天就是賺到」的海闊天空感,我就是爛命一條,認了認了,幸好曼谷有很多幫派二十四小時都在應徵「要錢不要命」的爛命之徒,於是我拿著警槍隨便投靠了其中一個潮洲幫,幫一個叫倪佬的老大賣命。
那段時間我花了不少時間在練習開槍上,我希望扣板機可以次次都像殺掉警察的那一槍一樣神準,於是自己花不少錢買子彈到山裡射空酒瓶,可是成效不好,不管我怎麼練習結果都很差勁,幸虧每次出門做事,拿槍跟真人對幹時我的表現都比射空酒瓶來得好,好像有另一個人幫我把槍好好抓穩似的,緊要關頭都可以把子彈射到該去的地方,哈哈不然我早就死過十幾次了。
在倪佬手底下做事,大部分時間都沒事幹,儘是隨我吃吃喝喝,幫會開的妓院任我逛,偶爾呢,就是跟其他一樣把命賣掉的同伴一起拿槍出門殺殺人,只要我回得來,就可以繼續吃吃喝喝騎女人。
「那不就跟現在差不多嗎?」
「是啊,不過現在愜意多了,沒有人是我老闆嘛哈哈哈哈哈哈!」
「真敢說,要我說的話,在這裡每個女人都是你老闆呢!」
飯吃完了,我這三年來的「重獲新生」的勵志故事也講完了。沒事可做,太陽還沒下山,跳跳就找我預習了一下今天晚上她的工作,我怕她還沒開工就腿軟,就意思意思地隨便做了一下下,草草結束。
跳跳問我今天晚上要找誰睡覺,我說我怎麼知道誰今天晚上沒客人,反正我逆來順受,基本上不挑女人。
「你喜歡跟藍姊做嗎?」
「她懂很多。」
「那年紀更大的芬芬姊呢?跟她做舒服嗎?」
「她很會照顧人。」
「冉姊呢?」
「她胖胖的很好抱。」
「最年輕的小巧呢?」
「什麼都不太會,蠻可愛的。」
「你怎麼誰都可以啊你?」
「挑什麼啊我,妳不是說妳們個個都是我老闆嗎?哈哈哈。」
她問歸問,也沒說什麼。其實我真怕跳跳叫我今晚再來找她,搞得好像要長長久久什麼的,畢竟我總有一天真的會離開這個爛邊境,到一個沒有人認識我的地方,展開我的搖滾人生。我相信,這三年來我把人生活得這麼奇形怪狀,一定是為了讓我的血液裡充滿真正的瘋狂色彩,唱起搖滾才有精神,有底氣,而不是那種只是假裝叛逆的大吼大叫。
跳跳趴在我身上,腳還勾著我的腰,像一隻無尾熊。
「你真的會講那麼多種語言啊?那我再教你一種,我的家鄉話。」
「重點不是這個吧哈哈!」我看著她認真的表情,不禁哈哈大笑:「我跟妳說了那麼多這三年來我發生的事,妳竟然只想教我說妳的家鄉話?哈哈哈!」
跳跳是柬埔寨人,她沒有章法地教了我她的道地家鄉話,說是要當做我們之間的暗語。還暗語咧?真的滿好笑,因為我跟跳跳根本不是那種有未來的男女關係,不過我有點不好意思打擾她的一廂情願,就跟著她學了一陣子。
那一陣子,這群臉上有疤的妓女過得挺好,兩腿開開的收入差不多增加了兩倍,可見以前的保護費收得有多不合理。這當然是多虧了她們的背後有我,一個暫時擱置搖滾夢的男人,還有我的兩把槍。
可若說是擱置我的夢想,也不全然如此,我只是暫時分身乏術無法登台表演。事實上我買了一把吉他,費了一整天的時間將它漆成五顏六色,主要還是象徵火焰的鮮紅。我彈了幾下……嗯,哈哈哈我好像不會彈吉他,這點倒是出乎我的意料,我還以為只要一拿起吉他,「前一世的我」就會自動接手,給「這一世的我」一個大大的驚喜。結果沒有。坦白說我是有一點小小的失望,不過既然我不會彈吉他,那也就趁這段時間好好學一下,說不定也算一種幸運吧。
不過話說回來,我也不一定真的要會彈吉他吧?只要我找到一個吉他手站在我背後狂彈就,身為主唱,我就可以全神貫注抓著麥克風嘶吼。嗯嗯,就是這樣,不過就算我不彈吉他,揹著吉他也是必要的帥。我想除了找時間開始學吉他之外,我也得多長一隻眼睛找找看有沒有一個正在尋覓主唱的吉他搭檔。
「跳跳,如果跟妳上床的男人裡,有正在找主唱的吉他手的話……」
「都說了幾百遍了,知道啦!我會馬上穿衣服衝出去告訴你!」
就是這麼一回事。
日子一天天過去。老實說我只有在一開始罩這群刀疤妓女的時候遇到一些麻煩,搞得我整天神經兮兮,有一段時間我刻意挑不同的妓女睡覺,就是不讓別人知道我晚上待在哪裡,睡覺的時候我把一把槍放在床底,另一把槍放在枕頭下,睡得後腦杓都腫了。但後來我勤快點確實幹掉幾個人之後,「拿雙槍的火魚哥」名號被槍聲打響了,我反而過得挺輕鬆,這一帶都知道臉上有疤的妓女都不能欺負,不然就得到醫院動手術把屁股裡的子彈挖出來。
我盤算,過些日子這些妓女的日子更穩定,就該是我偷偷離開的時候了,這裡每一間酒吧都認得我,我是不可能厚顏無恥在這裡展開我的搖滾人生了。也許你覺得我很無情,但我本來就不是什麼好東西,這點我可以承認一百萬次也無所謂。更重要的是,雖然我不是什麼好東西,但我什麼也不欠這些妓女。我們是公平交易,如果有一方覺得佔了便宜,肯定也不是我。
這天,藍姊帶了兩個女人來找我。她說,她們有話要跟我說。
「我認識妳們嗎?」我把兩隻腳大刺刺架在桌子上,皺眉看著她們。
她們的臉上都有疤,但我不認識。瞧那新鮮熱辣的疤,好像是最近的事?
我看了藍姊一眼,藍姊卻只是在一旁抽菸,完全置身事外似的。
「火魚哥,我叫阿桃。」第一個女人感覺很緊張。嗯,阿桃。
「我叫阿晴。」第二個女人跟我說話時簡直是畢恭畢敬。嗯,阿晴。
「……嗯,所以找我有什麼事?」我聳聳肩。
「我們兩姊妹想投靠火魚哥,但藍姊說,要我們自己問你才算數。」阿晴看著我,手指將衣服邊角抓得都皺了。
「投靠我?」我瞪大眼睛,又看了一次藍姊。這次換藍姊聳肩了。
「我們知道規矩,所以自己先在臉上劃了一刀,希望火魚哥滿意。」阿桃不斷深呼吸:「不知道火魚哥能不能收容我們?」
我弄懂了。見鬼了我被當成那麼沒有人性的傢伙了。她們兩個女人,或者該說她們兩個妓女,大概是不想再忍受別的三七仔高得離譜的抽成與保護費,她們聽說臉上有刀疤的妓女群背後有一個不用錢只要睡的笨蛋罩,所以就忍痛在自己臉上砍了一刀,眼巴巴想投靠過來?真的是見鬼了見鬼了……現在該怎麼辦?
「神經病。」我瞪著藍姊:「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妳幫我處理。」
「可以保護她們的又不是我,要不要罩她們是你的決定,她們又不是我的姊妹。」藍姊慵懶地看著我,吐了一口煙:「如果你不想,自己跟她們說。」
阿桃與阿晴淚眼汪汪地看著我,只差一點點就要跪下來了。
「神經病。妳們都是神經病。」我站了起來,頭也不回地走出那間爛店。
我踩著拖鞋走去跳跳那裡吃晚飯,但藍姊帶著阿桃跟阿晴去跳跳家裡找我。她媽的惺惺作態的藍姊,根本就是一心一意當她們的出頭鳥嘛。這一次阿桃跟阿晴二話不說就真的跪下來,抓著我的腿哭哭啼啼地說起她們為什麼不得已跳進火坑的故事。見鬼了真的是,每一個做雞的都有一個悲慘又可憐的故事,每一個故事都沒有離奇之處,為家庭、為男人、為孩子、為家人治病、為了身無一技之長只好賣身度過餘生,種種狗血理由,白痴才上當。
「不做雞還可以做別的啊?何必一定要靠男人吃飯?」我忍不住反駁。
「我這輩子就是當雞的命,我早就認了。」阿桃大哭。
「我都願意在臉上劃一刀了,火魚哥你就收了我吧!」阿晴哭得連鼻涕都噴出來了:「我真的沒有別的辦法了,我得賣掉自己才能養活家人啊!」
「賣雞蛋能賺,在酒吧擦桌子能賺,在巷尾洗盤子能賺,收玻璃瓶能賺,拿一張椅子坐在街上就可以幫路人按摩腳抓抓背,講難聽點就是跑單幫賣白粉當扒手也是一條活路,為什麼一定要犯賤當雞?」我越說越快,也越說越大聲:「自己的命運自己闖,認命就輸了好嗎?」
阿桃跟阿晴繼續哭,不曉得是心疼自己白白刮花了臉,還是無法反駁我的話。
倒是藍姊將菸屁股踩在地上,低沉說道:「……我們都有自己的苦衷,就跟你在這裡的原因一樣。」終於露出原形了吧妳。
「我只是暫時待在這裡。」我真是嗤之以鼻。
這時正在炒飯煮菜的跳跳也哭了,哀求我別讓這兩個姊妹白白糟蹋了自己的容貌。我不接話,這太扯了,這件事我堅決不理會到底。什麼叫做這輩子非得當雞的命,歪理,既然都有勇氣把自己的臉劃花了,卻沒想過用同樣的力氣闖出自己的命運?我說當妓女,就是懶得用別的方法生存下去。這種命運萬萬別賴到我頭上。
「這次我真的覺得你很爛!沒人性!」吃飯時,跳跳用力踢著我的腳。
「這跟我們當初談好的不一樣嘛!」我大口扒著飯,絕不妥協。
「你是怕你手底下有太多姊妹不好照顧是吧?你乾脆就收幾個小弟,自己弄一個幫派罩我們啊!大不了我們給你抽成養小弟嘛!」
「要搞幫派壓榨妳們自己,妳們就自己搞去,發神經的事別累我。」
「小氣!」
「隨妳們說。」我滿不在乎地打開冰箱,自己拿了一瓶冰啤酒:「對了,我叫妳幫我找吉他手的事有沒有進展啊?真的沒碰巧睡到嗎?」
「我才懶得幫你問。」跳跳把頭別過去,不理我了。
「這才是小氣吧?」我失笑,搞不清狀況啊妳。
後來有好幾天跳跳都不讓我搞她,她說她月經來,叫我去睡別的姊妹。我才不信。那幾天真是夠悶的,平常極力討好我的那些妓女雖然還是任我睡,但個個都像死魚一樣,一點都不敬業。我也沒抗議,懶,反正她們也只是幫她們的新姊妹出氣。
我沒有態度,但那群姊妹們卻認定了阿桃與阿晴,我真的快昏倒。從那一天起,斷斷續續都有別的地盤上的妓女在臉上劃一刀,一把眼淚一把鼻涕跑過來想投靠我。我一個都沒有答應,也一個都沒睡,免得她們以為我骨子裡是一個大好人,或誤以為我們之間有什麼講好了的特殊約定或默契。拜託,沒有,我跟她們完全沒有關係。
但說也奇怪,那之後還真的沒有人敢動那些新加入的刀疤妓女,過去罩她們的那些幫派也沒有去找她們的麻煩,我猜,那些傻到在自己臉上劃刀的妓女數量不很多,某個程度也算是一種瑕疵品了,那些幫派算是將那些刀疤妓女當做垃圾不要了,所以也沒認真跟她們計較吧?更可能的是,為了價格不好的瑕疵品跟我開戰,未免也太不明智了。
幫我伴奏的吉他手遲遲沒有著落。
我想,差不多到了我該走的時候。
留言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