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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跳跳總是不會讓我失望,在我最煩悶的時候提供了打靶的即時娛樂。

 

只是最近她找來的殺手的等級越來越低了,雖然我現在有些酒醉,但隔了一扇門就讓我發現的貨色能是什麼好手?犯不著小心翼翼,我大刺刺拔起背上的雙槍,隨意就將門推開。

 

果然又有一個嫩得要命的殺手在裡面等我。

 

我的槍當然指著他,還有……她。

 

「喔,沒想到這次妳也自己過來了呢。」我失笑,瞥眼坐在梳妝台前的跳跳。

 

前幾次跳跳都只是在附近等待,等待我在暗殺中倒下,都沒有這次來得直接碰面。難道這次她也想出一份力?

 

令我有點不解的是,那個看起來神色有點緊張的殺手手裡拿的槍,並沒有指著我,而是對著跳跳。

 

啊?對著跳跳?我沒搞錯吧?

 

「拿一個我不在乎的女人威脅我放下槍?是想笑死我嗎妙妙?」

 

我噗哧:「喔不,是跳跳。」

 

跳跳倒是對壓著她腦袋的那把槍並不以為意,只是目不轉睛地看著我。

 

那個殺氣外露的殺手,也兩眼發直地瞪著我。

 

「……妳沒有跟我說,這個人會拿著槍。」跳跳雇來的這個殺手皺眉道。

 

雖然這個殺手故作鎮定,但額頭跟鼻子上已經冒出一粒粒汗珠。真是好笑,跳跳竟然雇用這種不成氣候的殺手就想把我幹掉?我看根本就是路邊剛學會用槍的臭混混吧。

 

「臭三八,玩什麼花樣啊妳?」我打了一個酒嗝,慵懶地說:「在這種距離下,就算我喝得爛醉我都可以把他的頭轟爛。」

 

我當然不是胡說八道,更何況那支握在爛貨殺手手中的槍已經來不及對準我,失了先機,這種時間差根本就不可能扭轉,除非我的手抽筋了。

 

「不是暗算。」跳跳穿著俗豔的小禮服,臉上厚重的脂粉卻遮蓋不了她臉上難看的刀疤:「這個殺手,不是我雇來殺你的,是我雇來報復你的。」

 

「妳說什麼我聽不懂。」

 

「火魚,你愛我嗎?」跳跳的眼睛跟以前都不一樣。

 

「不愛。」我倒是完全不介意吐槽。

 

「你愛,只是你不承認。」

 

跳跳慢慢流下我從來沒看過的眼淚:「所以,這是我唯一能夠報復你的方法了。」

 

她轉頭,看著她聘僱的殺手。

 

跳跳點點頭。

 

一瞬間我忽然全身僵硬,一股冷冽的寒意感從我的腳底一路啃噬上來。

 

那殺手扣下板機。

 

砰一聲,子彈好像直接穿過了我的腦袋,可卻是跳跳斜斜軟軟地滑下了椅子。

 

梳妝台上的鏡子濺滿了紅。

 

我呆呆地看著眼前這一幕,搭著板機的兩根手指好像灌了生鉛,完全無法動彈。

 

「她只是雇用我,在心愛的男人面前殺了她。」

 

那滿臉大汗的殺手吐出一口大氣。

 

當那個殺手將他的槍插回腰際的時候,我輕而易舉就能殺了他。

 

當那個殺手跨過跳跳的屍體與我擦肩而過的時候,我輕而易舉就能殺了他。

 

當那個殺手戰戰兢兢將門打開的時候,我輕而易舉就能殺了他。

 

但我沒有。我都沒有。

 

因為不重要。

 

在我想出我為什麼全身僵硬不動之前,我只有暫時維持著手舉雙槍的姿勢。

 

雖然有個女人倒下,可我沒有低頭看那個倒在地上的女人一眼。

 

沒有。一眼都沒有。

 

我只覺得這個女人倒在我的房裡所以今晚我得快點找另一個地方睡覺。

 

但我沒有睡覺。我精神好得很,頂呱呱,於是我坐在床上看電視看到天亮。我不記得那天晚上我看的電視是什麼節目或什麼電影電視劇的,但肯定很煽情很悲劇,因為我的眼淚一直一直一直流個不停。

 

離開房間的時候電視沒有關,因為空氣悶熱所以我將外套隨意扔在地上。

 

雖然沒什麼食慾但我依舊到街角的早餐店吃了一個蛋餅一碗豆漿一根油條,看了一下桌上的報紙,連廣告欄都細讀過一遍後我就開始沿街散步。走著走著走到天黑的時候,我接到一通來自煙斗太太的電話,就跑去做我該做的事了。

 

三個小時後我又接到煙斗太太的來電,那時我才發現自己走在不曉得是哪裡的天橋上,冷風刮得我滿臉刺痛,褲子不知怎地都濕淋淋的很不舒服,還有一股很重的尿味。

 

「火魚,你是怎麼搞的?」

 

「什麼怎麼搞的?」

 

「我叫你下個禮拜三晚上在行天宮前面把南哥給處理掉,你剛剛就動手?」

 

「有什麼問題嗎?」

 

「別的先不說,最大的問題是你跑到人家堂口裡亂殺一通,結果就是把偷偷付錢的雇主也一起幹掉了。怎辦?拿不到尾款了,你可別向我要,還有……」

 

「我無所謂。」

 

從那一天起,我漸漸想不起來不殺人的時候我到底都在做什麼。

 

只記得眼淚常常無意識地流下來。

 

吃飯的時候,洗澡的時候,睡覺的時候。

 

我從不曉得我有那麼多愁善感,還是我的眼睛忽然犯了什麼急症,我想,最可能的還是那把我深愛的黑色吉他化成了滿腹牢騷的幽魂,從遙遠模糊的記憶裡追逼過來,勒索,敲詐,拐騙我沒有回到那破爛城鎮將它帶走的遺憾與痛苦。

 

沒有男人喜歡動不動就掉眼淚,我當然也很厭惡眼淚不斷流出來的古怪感覺。

 

後來我發現,只有在殺人的時候我才不會無端掉淚,於是我盡量不讓我的雙槍閒下來。我開始在大街上開槍。我開始在監視器底下開槍。我開始不介意聽到警笛聲的時候還繼續開槍。我無所謂。

 

你問我是不是有自我毀滅的傾向?

 

這個答案我也無所謂,你高興怎麼加註就加註吧。我無所謂。漸漸的那一卷始終沒能錄完的搖滾試唱錄音帶,也變得無所謂。直到我的附屬戰利品,蟬堡,卡了一疊蒙塵的牛皮紙袋在門縫底下,我也,無所謂了。

 

或許我將某一個自己,留在台灣的那個飯店房間裡。

 

我走了,卻也沒有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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