厲害的人也會有很不厲害的時候,如同山王也會輸給湘北。

還記得在臥底初次出版時(唐莊版本),我跟網路作家windows98跟icecream預備一起出席新書發表會。

我喜歡熱鬧,不會因為來的人很少就說一些「太好了,我最喜歡溫馨的聊聊天場合了」的話。人少,就算我誠意十足,註定就是比較不high(太誠實了我),人多,就鐵定人來瘋(不然人多是多心酸的啊?)。

為了吸引比較多的人,我特地在網路上預告「我即將在臥底新書表會裡贈送大家獵命師傳奇的第一章,徐福海戰篇,限量五十份」,完全就是想爆場。到了新書聯合發表會當天,果然來了五十多個人,據說破了那一間金石堂之前的歷史紀錄(……怎麼那麼好破)。

我們幾個網路作家輪流對著聽眾說話,但我完全沒有自己想像中的沉穩,坦白說我講得糟糕透了。糟糕到即使是四年後的現在,我一回想起來還是驚得冷汗直流,這時就會很憎恨自己的記憶力為什麼如此超強。

當時一緊張,我的呼吸就會灼熱,脖子好像拼命往氣管擠壓,腦子裡都充血,而底下的大家臉上的表情好像沒有很歡樂,我突然有股壓力,變得非得講一些立刻讓所有人眼睛之一亮的話語。於是我開始說一些我未來想要達到的目標。


全都是鬼扯!!!


事實上,我根本就是一股勁地說一些自我膨脹的一些話。

我緊張得很離譜。


……雖然回想起來,現在的我已將那天自吹自擂的發言,差不多全都實踐了。

ㄎㄎㄎ。


後來新書發表會結束,跟網友吃飯聚餐的時候我一直覺得很幹,偷偷反省為什麼我會失去我小時候完全不怕人群的力量?為什麼我會因為大家都盯著我看、我就爆發式地胡說八道?

那件事變得無解。

短時間內我也沒有機會去自我調整,因為沒有人請我演講,新書發表會那種很酷的事也遙遙無期,人群再度離我遠去。


總之啊,人要不紅,很多煩惱根本不屑找上你。

我想要有這種高級的煩惱,都沒門。


2005年四月,有一個網友五樣(就是後來設計哈棒帽T跟無懼短T的人)不知道哪一根筋去想到,請我到他的學校大葉大學視覺傳達設計系演講,講題是關於編劇的種種。

老實說我對於編劇這個行業認識有限,少數幾次的編劇經驗都讓我覺得「還是乖乖寫小說好了」。所以我擅自將講題改成:「文字與畫面的近親相姦」,除了分享我貧乏的編劇經驗,主要是說明我對電影表現手法的幾種方式的想法,以及這些經典的電影如何帶給我文字上的創作力量、我受到影響的過程等等。

參加的人不多,因為當時的我還在執行「連續十四個月出版十四本書」的計畫,執行到正好一半而已,知名度很爛,說不定聽眾連五十個人都沒有。

然而在大葉大學的處女戰我覺得講得還可以,怎麼說都是一場我認真構思過的演講,只不過這個很不錯是建立在很模糊的記憶裡,跟現在比較起來,應該只是勉強及格。





第二場演講在南華大學,是文學系主辦的場子。

據說主辦單位有收費,真是不好意思。在那一場裡,我首度上菜最重要的幾個講題中的「小說創作三元素」,當時只是個雛型,講得很生澀,對全場的氣氛掌控得並沒有很好,只是大家還是給了我超過應該得到的掌聲。

在這之後,我不斷在很多場演講中慢慢改革「小說創作三元素」的內容,使它足以在各大文學營裡伸張手腳。這就是後話了。

記得在這場南華大學的演講時,面對上百人的大場面,我竟然有點緊張。有幾次我甚至忘記調整呼吸,一鼓作氣將一句很長的話用不屑逗號的方式說了出來,搞得我自己很喘很喘。

很喘很喘時,腎上腺一催動,有時候我會突然迸出一句很精準的、學術研究等級的句子(那個時候我正面臨撰寫碩士論文的最後階段),乍聽之下會讓人聽不懂卻隱隱約約覺得「九把刀很有深度」,實際上,不過是我用來掩飾自己的不安的護身符。

在當時,我第三個經紀人小炘陪著參加了這兩場演講處女秀。

記得在回彰化的電車上,小炘很中肯地建議我:「老大,我覺得一場好的演講,應該要經過許多反覆不斷的練習,不應該那麼即興。」

「可是我很喜歡即興。」我肯定是皺眉了。

「即興很好,但一個好的表演者應該要掌握表演的每個元素,他要知道他說了什麼話,觀眾會笑,甚至要知道觀眾會笑多久。語氣、手勢、表情,都要練到很精準,那個時候再加一點即興的東西就很好,會加分,但你連基本的分數都沒有拿到,臨場反應又怎麼會加分呢?」

我的視線彷彿黑了那麼一下。

「聽起來很無聊耶,重點是那會很刻意,我不想很刻意。我又不是去表演的,我有很多很重要、很厲害的想法想跟大家說,我希望那一些很認真的話可以被聽到。」我頓了頓,說出關鍵的一段話:「很多網路小說家之所以會被看扁,就是他們沒有真正有意義的話可以說,只會講屁話,但我不一樣,我很認真,我真的想把握機會讓他們知道這件事,然後從演講裡學到一些東西。」

小炘並沒有被我說服,遠遠的沒有,她說:「老大,你有些話的用詞講得太難了,也許這些話只有你才能講得出來、別的網路小說家不能,但你有沒有注意到,你在講一些很艱澀的話的時候,底下有一堆人偷偷在睡覺?」

「在睡覺?」我很吃驚:「真的有人在睡覺嗎?」

「是、真、的。」小炘非常認真地說:「你沒有注意到有人睡著,就是你不夠在意觀眾反應的證明啊。」

「……真的有人睡著嗎?」我難以置信。

「他們跟你在參加學術研討會時的聽眾不一樣,老大,他們喜歡你,所以來聽你演講,今天你很認真地跟大家說如何創作、創作是什麼、創作包含了哪些元素,說得很認真很嚴肅,但大家其實沒有那麼感興趣,你想想,怎麼可能底下的人都想要寫小說?」

「可是我的講題就是小說創作的三元素啊,難道不該認真說嗎?」

「他們喜歡你,所以抱著想要親近你、多喜歡你一點的想法來聽你演講,但你卻一直說一些讓他們昏昏欲睡的話。」

老實說,我有點火大。

關於睡覺這個機歪透頂的關鍵字,我已經聽了好幾遍了。

「妳的意思是,要我對著鏡子不斷練習演講?練到每個環節都絲絲入扣?」

「如果你想要演講講得好,對,你是應該這麼做。」

「……」

坦白說,被糾正這種事真的不好受,尤其不是我沒有準備演講的內容,而是我對演講的理念跟「演練再三之後的焠鍊演出」差之千里,但我偏偏沒有足夠的功力將我所信仰「臨場反應」的理念,漂亮地展現出來,為我的理念辯護。

所以我在溝通的氣勢上輸給了小炘。

當時,我心中毫無懷疑自己的堅持,並壓倒性地認為小炘的建議會把我變得非常匠氣。我喜歡寫小說,小說貴在千變萬化。

我沒有想到還有另一種奇妙的可能,也還不明白小炘當時究竟在說什麼。

第三場演講在中正大學歷史系,主題是歷史小說,我定了個題目叫「歷史的重新裝潢」。當時我剛剛好寫完「殺手,角」,對趣味地翻轉歷史元素有一點心得,於是也頗有自信地說了一個半小時。

那場,我覺得說得挺好,不曉得是不是掌聲帶來的幻覺。

總之對人群的生疏緊張感,在中正大學這一場裡好像自然而然地消失了。

這肯定是好事。

我以為接下來演講的一切都會很順利,不料卻在桃園巨蛋裡舉辦的國際書展,與作家張耀升聊創作時遇到了挫折。

簡單說,就是準備充分的張耀升說得比我好很多,而覺得臨機應變就可以了的我講得零零落落,加上張耀升的聲音很宏亮,而我的聲音天生就很薄,相比之下氣勢就輸了四五六籌。

小炘當然也把我刮了一大頓,氣氛還有點僵。

除了是我的經紀人身份,小炘也是我的好朋友,這兩種身份同時一直這樣刮我,讓我受不了。但由於我沒有意識到接下來的幾年裡我會有非常大量的演講邀約,被刮就被刮了,我也沒有打算要在演講裡「變強」,忠於自我畢竟還是比較重要。





後來,我窮極無聊在bbs網路上搜尋網友曾經聽過的、幾個非常知名的作家的演講,發現有個很有名的女作家被砲轟得非常悽慘。

據說她一直在台上跟同學玩心理測驗,玩到後來都沒有認真演講,評價奇低。

我可不想被如此評價。

我想,只要我很有誠意地、認真說出我想要表達的創作理念,即使底下的同學對什麼叫創作完全無感,我對得起自己也就是了。

人生最怕對不起自己啊。

第五場邀約演講,是素有精英傳統的聯合文學營的小說組講師。

說起來有趣,原本我是想報名參加這個文學營,從一個學員的身份去聽聽那些作家是怎麼建構他們的文學觀、他們眼中的創作元素又是什麼。但我一有這樣的念頭時,主辦單位立刻就打電話給我,希望我擔任講師。

既然有講師可以當,那我只好放棄當學員了。

話說聯合文學營曾經邀請過另一個知名的網路小說家演講,但反應空前惡劣,於是一度停止邀請網路小說家去演講的念頭。

我會受邀,在當時完全就是榮幸。


永遠記得。

那天,下著滂沱大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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