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從沙鹿站出發,僅能選擇停站較多的海線列車。

吉思美並不趕時間,還刻意挑了慢吞吞的復興號,好讓自己能慢條斯理將最新的蟬堡剪下,貼在剪貼簿裡預先留白的頁面。然後細細品嚐。

來到位於台北縣的板橋,在空蕩蕩的地下車站吃了簡單的晚飯,又轉乘了公車,吉思美才來到與潛在委託人約定的地點。

大新莊棒球打擊練習場。

解開纏了一天領帶的上班族,無所事事的大學生,成群結黨的高中小夥子,各自捲起袖子,走到依照球速劃分的打擊區,豪邁地揮棒。

鏗鏗鏗聲此起彼落,有的沈悶雜亂,有的清脆攸長。

但吉思美並不想試試揮棒的快感。

她只是從櫃台前拿了份蘋果日報,坐在打擊區後隨意翻看。

「妳就是吉思美吧?」

聲音來自後面,果然是小鬼。

但吉思美沒有轉頭,也沒有應話。

「妳好,我就是委託人。不好意思,因為我好不容易才擺脫監視,時間寶貴,我可以坐到妳前面嗎?」

聲音的主人不等吉思美反應,就急切地繞過坐下。

吉思美打量著潛在委託人。

穿著建中的卡其色制服,繡著一年級該有的學號號碼,一臉的稚氣,卻有著與稚氣不成比例的誠懇表情。還背著書包。

沒有外顯的瘀青或傷痕,看不出受了什麼虐待。說到底還是個普通高中生。

「我聽過妳很多事,想了很久,我想我只能請妳幫這個忙。」委託人清澈的眼睛看著吉思美。

「自我介紹吧。」吉思美低頭看著報紙。

「我叫陳慶之,讀建中一年級,功課很好,第一次段考是全校第七名,第二次段考是全校第五名,上個月在全國數理競賽得到第四名,以一個高一生來說是很不容易的。」慶之說。

那關我屁事……如果是G的話,大概就直接衝口而出了吧。

「所以呢?」但吉思美不是G。

慶之點點頭,吉思美務實的個性讓他稍稍放下心。

「我的父親是個黑道,大家都叫他金牌,在道上非常有名,以前還當過幾個常常上報紙的大幫派的老大。至於現在,那些掛名的幫派老大都是他指派的小弟,見了面還得鞠躬奉茶。簡單說,我爸他壞透了。」慶之神色平和,彷彿在說著與他毫相干的事。

「如雷貫耳。」吉思美當然知道金牌。

身為黑社會幕後總司令的金牌,的確壞透了。

因為金牌有讓他壞透了的資源與後盾:錢,跟能用錢得到的一切。

「我要妳殺了我爸。」慶之直搗重點。

「是嗎?看不出來你爸有虐待你。」吉思美失笑。

接下來,一定是個有趣的故事。

「上個月,我爸為了慶祝我拿到數理競賽的第四名,竟然包下整間酒店,叫兩個紅牌輪流幫我口交,把我灌醉後,還找了個日本AV女優讓我告別處男。」慶之沉痛地說:「但我爸根本忘記,他已經幫我告別處男告別了三次。」

這算什麼大頭鬼啊!

「你不高興嗎?」吉思美忍住笑。

鏘,鏘,鏘……打擊區不停傳來斷斷續續的棒擊聲。

「身為一個立志向上的中學生,我覺得很可恥。」慶之握緊拳頭,繼續道:「更重要的是,我爸還信誓旦旦跟我保證,下次有誰敢排名在他兒子前面,他就要把他的手折斷,叫我放一百個心。」

頓了頓,像是平息怒火般地鬆開拳頭。

慶之有感而發道:「生長在這樣的家庭,我無法期待我會像一般的孩子平凡長大。從小我就知道有這樣的爸爸對我會有多麼惡劣的影響,但我就是無法擺脫他,擺脫那些常常到我家鞠躬哈腰的黑道叔叔伯伯。我努力用平凡人的方式活到今天,但我清楚,再這樣下去我會撐不住的!」

「撐不住?」吉思美深呼吸,和緩肚子裡翻騰不已的笑意。

「是的,我爸規劃我在高中畢業後就繼承他的黑道事業,從三個堂口的聯合總幹事開始慢慢做起;也因為我英文不錯,所以還要幫他管理對菲律賓的海洛因進口事務,跟對泰國的槍枝買賣。」慶之說著說著,神色間又開始激動。

吉思美面無表情地看著慶之,慶之只好再接再厲。

「我爸一有機會就笑著提醒我,他之所以不動一個叫山貓的黑道老大的原因,就是要等我年滿十八歲的那天,叫人將山貓老大綁起來丟到我前面,要我這個做兒子的幫他開槍,當作我踏入江湖的禮物。」慶之悲憤不已:「可我為什麼要殺人?我好端端的幹嘛要殺人?我一殺了山貓老大就等於跟半個黑社會作對,那時我就算想要退出也絕無可能,必死無疑!」

「聽起來很糟糕,但你不能跟他說你想上大學再進黑社會嗎?」吉思美聳聳肩,肚子裡卻笑壞了。

「想都沒想過要跟他提。但我沒有哥哥或弟弟,是整個黑道家族的獨子,就算我熬到大學畢業還是得繼承骯髒的家業,時間對我來說毫無差別。念完大學,只會讓我在放棄光明人生時生出更多的悔恨。」慶之咬牙。

吉思美完全明白這位黑道少年的憂鬱了。

為了平平凡凡地渡過人生,渡過一個跟黑道毫無瓜葛的人生,這位抑鬱少年決定聘雇殺手宰掉他的黑道父親。從此一乾二淨。

但這麼想,也未免太天真了。

「有沒有想過,就算金牌死掉,你就真能斬斷跟黑道之間盤根錯節的關係?一定會有人出來推舉你繼承家業,或是拱你出來做些什麼,到頭來只是加速你成為黑道的一部份罷了。」吉思美淡淡說道。

「如果我不要那些髒錢,就不會有盤根錯節的問題。」慶之很有把握。

慶之對黑社會的了解,來自於他看過太多的黑社會。

如果見面時沒有雙手奉上寫了漂亮數字的支票,他爸根本懶得看那個人一眼。

這就是黑社會。

沒有錢,就沒有義氣的世界。

「就算你說得對吧。回到原點,你是怎麼找上我的?」吉思美。

吉思美的線人有社工、心理諮商師、警察、學校老師、護士、醫生、甚至還有檢察官、法官等。但由於資訊的鴻溝,通常都是吉思美的線人找到潛在的委託人,而不是倒過來。

「我從一些垃圾的對話中知道妳的存在,跟妳的作風。我想,能開啟我真正人生的就只有妳了。」慶之說,語氣不像在拍馬屁。

「你每個月的零用錢有多少?」吉思美放下報紙。

「一百萬。如果我花不到一半,幫我管帳的阿福就會被打斷腿,而且規定花掉的錢裡至少要有一半要花要不三不四的地方,例如召妓或是賭博,因為我爸說錢這麼多,如果不亂花怎麼花得完?這讓我非常非常困擾。最後我只好把錢都亂分出去……結果……」慶之越說越氣。

吉思美抖抖眉毛。

「結果適得其反,每個人都跑來跟我說,如果有人要殺千萬別客氣之類的話,還幫我去恐嚇學校老師。」慶之鼻子一酸,卻忍住不讓眼淚掉下。

「就算必須花掉一半,你的帳戶裡還是存了不少錢吧?一千萬?兩千萬?」吉思美杵著下巴。

「三千四百零七萬。」慶之無奈地說。

「有這麼多錢,為什麼不找G?」吉思美就事論事:「G的實力是最頂尖的,接單就殺,就算是金牌那種等級的也逃不過G從肝臟貫入的子彈。如果是我,失手的機率至少一半。」

「我不信任沒有美好理想的人。會被錢收買的人,也一定會被更多的錢收買回去。如果G把我聘他殺人的情報轉售給其他人,至少價值一億。」慶之。

不,不是這樣的。

找G,就跟買兇殺人沒有兩樣。

但找上自己,多多少少會有大義滅親的光明感。

吉思美即使看穿這點,也不說破。

每個人都有每個人存在的真實理由,跟表面的原因。不需要逼迫任何人將真實的那部份袒露出來。

每個人活著,都需要一兩個祕密。沒有買兇殺人的記憶對慶之往後的人生,肯定會好過不少。自己又何必揭穿他呢?

何況,吉思美本就打算將復仇跟罪惡感集中到自己身上。

「撇開亂七八糟的插股,我父親底下有八間還算乾淨的公司,有貨運、鋼廠、成衣、客運、營造、計程車聯營、鞋廠,甚至還有一間小唱片公司……裡頭每個女歌手全都是我爸仔細做過身體檢查的。總之,這八間公司每年的獲利豐厚,我爸死後全歸我所有,每年十分之一的報酬一定按照契約結算給妳。」慶之誠摯地握緊雙手,說:「希望妳在解救我的人生之餘,能享有應得的報酬,我深切知道要殺掉我爸是多麼困難的任務。」

原來這聰明的孩子已經想到這一步。

但。

「看起來,你還真是個很為人著想的孩子。」吉思美冷淡地說。

慶之知道,吉思美說的是反話。

吉思美話中的譏諷之意,指的是殺了金牌的唯一後果:被黑道通緝,下絕命追殺令。

「奪走一個人的性命很自私,但強力干涉別人的人生也很自私。我無法承受這樣的人生,只好厚著臉皮請妳幫這個忙。」慶之難過地說:「我爸死後,道上會為了錢亂上好一陣子,真正會為了報仇這種沒有意義的事找妳的人並不多。而且,我會想辦法嫁禍給另一個幫派老大,希望沒有人懷疑到妳的身上。」

慶之果然還是太嫩了。

黑道追獵殺手,並不是少見的事。黑道也沒有想像中的愚蠢。

但,吉思美是個很有原則、職業道德的殺手。

吉思美從包包裡拿出一份契約書。

「簽了它,一輩子都別忘了你現在想要的人生。」吉思美淡淡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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