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游


一.

我們坐在台灣戲院前的階梯上等將軍,已經等了半小時。


原本彰化所有的電影院都已荒廢閒置,但近幾個月來有了明顯的改變。配合著拿都拿不完的折價卷,一場首輪電影只要一百二十塊錢,比起鄰近台中的華納威秀,足足省了一半有餘。就這樣,彰化兩間電影院又活了過來。


看了看錶,四點零七分,距離電影開場只剩下十三分鐘,我開始後悔之前沒有注意到將軍有沒有手錶就約下時間,就連仙女也是我剛剛在橋下碰巧遇到帶來的。


陳祿不知比我先到多久,看到我時只是象徵性點點頭。

我杵著沈重的下巴,看了看旁邊正在清理指甲縫裡黑色汙垢的陳祿。他對遲遲未到的將軍漫不在乎,眼睛的焦距只集中在鼻前短短十公分,指甲裡有摳不完的髒屑似的。


而坐在陳祿下兩層階梯的仙女,早靠在斑駁泛黃的牆上,縮著捆在醬紅色棉襖裡的瘦小身子,像是睡著了。


女遊民是很稀奇的。

就像韶恩學姊說的,在求生這件事上女人比男人擁有更多的社會資本,只要還願意化妝打扮,不論年紀多大,她們都可以靠出賣身體換來一瓶酒、幾百塊、一個睡覺的地方。總之還不至於流落到街頭。

至於像仙女這樣的女遊民,常常得裝瘋扮醜來保護自己不遭到侵犯,連在公園的長椅上睡覺都不能安穩躺下去,只能坐著打盹,腦袋一點一點地晃著,隨時從危險中醒覺。

就連現在,仙女的眼睛也是半睜半闔。看她睡覺只會讓我覺得很疲累。


平常仙女是很多話的,她聊起以前住在新竹的好日子時,總能夠以非常錯亂的方式叨叨絮絮兩個多小時。

「汝甘知影?汝甘知影底這件代誌頂頭,阮係受盡多少委屈甲拖磨?」仙女在敘述故事的時候總是習慣用這一句話當作開場白,好像所有人生階段的起頭都是一個錯誤,就像圓規一開始就刺錯了圓心座標,之後不管直徑半徑怎麼度量都決不可能正確。


起先,我都能壓抑自己的耐心靜靜傾聽,但仙女的眼睛總是看著我身旁的一團空氣(我懷疑仙女是不是能夠看到我漂蕩的靈魂),前面講過的總是切成片片段段、隨時以各種排列組合穿插在後面重提……她如何無奈地嫁給那外省又早死的丈夫,她如何如何一邊生下五女二男又一邊學彆口的國語,她如何如何如何辛辛苦苦打零工維持家計……然後又回到她如何如何如何如何嫁給她那外省又短命的丈夫。

像故意惡作劇似的,仙女總是不停地重複、打散、又重複,像一捲壞掉的錄音帶放進壞掉的錄音機似的。

一開始我還會試圖提醒仙女:「仙女,這個妳剛剛十分鐘前說過了。」或是「仙女,這個我昨天問妳的時候妳也說過了。」但仙女總是會用迷惑又略帶不耐煩的眼神看著我(她只有在這個時候才會正視我的存在),繼續那該死的重複。


我難免會失控。

我乾脆拿出我的筆記本指著某段文字與交錯複雜的情境符號,霹哩啪啦重複她正在重複的我聽膩的人生回憶,鉅細靡遺。此時仙女會咧開她的嘴,露出黃色的板牙呵呵地笑,頗滿意我的好記憶。

然後又開始重複。


所以,我跟仙女之間的訪談記錄只有十頁而已,但她卻不厭其煩耗盡了我差不多五百頁的時間。


我無法理解,一個人的人生不過就是一個答案,並不是一組可供拆解的排列組合,仙女這樣不厭其煩的將拴住所有事情的螺絲旋開、然後拼拼貼貼又貼貼拼拼的到底有什麼意義?錯誤的人生並不會因為語言上的重新組合而正確起來。


後來陳祿跟我說了後才明白,仙女是怕我忘記她說的話。她害怕別人跟她一樣,摸熟了一堆瑣瑣碎碎的回憶破片,卻忘記了最重要的三件事。自己的名字,家裡的住址,出走(或被遺棄)的原因。

這三塊最關鍵的拼圖遺落了,所以仙女的人生拼圖總是殘缺而扭曲。

我看著不知是真睡還是假睡的仙女。仙女雖然閉著眼睛,嘴角兀自喃喃囈語。


我想起仙女這毛病會傳染。

前幾天我跟我的指導教授會面,討論我的田野調查記錄時,她至少打斷我的話五、六次,說:「等等,宇恆,這你剛剛說過了。」

一開始我總會一臉恍然大悟,但後來我卻會喪失部份的談話記憶,睜大眼睛說:「啊?真的嗎?」


我想這應該只是個過渡現象,研究者與被研究者之間永遠存在的互噬遊戲。被影響不可能只是研究本身,研究者到最後經常難以自拔,自溺在田野世界裡。


韶恩學姊卻是個逆向行駛的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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